大观园内,四季流转,姐妹们的名声各擅胜场,唯独栊翠庵旁的那处小小院落,愈发显得清寂。
惜春早已卸去了小姐的华服,常日里只着一件半旧的青绢海青,越发出落得眉目清冷,气质空灵。
她仿佛游离于所有喧嚣之外,连带着她居住的地方,也罕有人声,只余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若有若无的墨香与松烟墨气。
然而,这寂静之下,却并非空无。
自那年贾母发了话,让整理家中旧年文书,惜春便一头扎进了那尘封多年的故纸堆中。
那并非一时兴起,倒像是她找到了另一种“作画”的方式——以文字为笔墨,以事实为色彩,勾勒出一个庞大家族的内在肌理。
这日,贾琏被王熙凤催逼着,硬着头皮来到惜春院中,询问文书整理的进度。
他原以为不过是小姑娘家整理旧物,敷衍了事,谁知一进书房,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只见三间打通的书房内,四壁书架顶天立地,分门别类地码放着无数册簿、卷宗。
地上、案上,也整齐地堆着一摞摞整理好的文稿。
惜春正伏在一张宽大的画案前——那案上如今堆的不是画纸颜料,而是账本与稿纸——她手握一支小楷,正凝神书写,竟未察觉贾琏进来。
“四妹妹?”贾琏轻声唤道。
惜春抬起头,眸色清明如水,不见丝毫倦怠。
她放下笔,起身微微一礼:“琏二哥哥来了。”
贾琏好奇地走近,看向案上那墨迹未干的书稿封面,只见上面用工楷写着《贾府文书辑要》,下设分卷,分别是《家族日用开销定例》、《田庄地产管理疏议》、《仆役职司赏罚条例》。
每一卷的扉页,都另有一页纸,写着一段“总论”,字迹与惜春平日作画的写意不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贾琏随手拿起那本《家族日用开销定例》,翻开一看,里面并非简单罗列,而是将贾府不同等级的主子、有头脸的管家、乃至各房大丫鬟、小厮、粗使婆子的月例银子、四季衣裳、饮食份例、炭火冰敬等开销,分门别类,制成清晰表格,旁有批注,点明何者为必需,何者为浮费,何时因何故增减,一目了然。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是整理?
分明是庖丁解牛,将家族这头庞然大物的日常消耗,剖析得明明白白。
他又看向那篇总论,只见上面写道:
“治家如作画,大局为骨,细节为肉,法度则为气韵。气韵不通,则骨肉离散。日用开销,看似琐碎,实为家族气血运行之表。”
“气血旺,则骨肉丰;气血衰,则骨架虽存,形神已散。定例非为刻薄,乃为滋养,使奢不失度,俭不伤体,气血周流,方能生生不息。”
贾琏倒吸一口凉气,又急忙拿起《田庄地产管理疏议》。
这里面,将贾府分布在各地的田庄、地产、店铺的地契、租簿信息重新梳理,不仅记录了田亩数量、历年产出,更分析了各地土质特点、佃户情况、管理中存在的积弊(如管庄欺上瞒下、损耗过大、天灾应对等),并提出了清晰的改良建议,如更换庄头、调整作物、建立核查机制等。
总论则言:
“田庄地产,家族之根基,如同画作之纸绢底色。底色污浊,则再妙的笔墨亦难彰显。管理之要,在于清丈明晰,去芜存菁,使根基厚重,方能承载华章。若放任自流,则底色漫漶,终成废纸。”
最后是《仆役职司赏罚条例》。这本更是将府中上下数百仆役的名册、职司、晋升路径、过往功过赏罚记录,梳理得条理分明,明确了各级仆役的权责边界,以及对应的奖赏与惩处标准,力求公正,杜绝人情
其总论尤为精辟:
“赏罚如着墨,浓淡相宜,过犹不及。恩威并施,方能使黑白分明,人心归拢。仆役如画中点缀之人、物,位置得当,则画面生动;安排失序,则全局皆乱。明晰职司,便是定其位;公正赏罚,便是赋其神。”
贾琏捧着这三卷书稿,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他以往管家多年,深知其中艰难,许多弊病积重难返,他并非不知,却总觉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如今看了惜春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与总结,犹如醍醐灌顶,许多困扰他多年的难题,竟在这清晰的条文中找到了答案!
“四妹妹……这,这都是你整理的?”贾琏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惜春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幅寻常画作:“不过是依着旧档,如实记录,略加梳理罢了。祖母既吩咐了,不敢不尽心。”
贾琏如获至宝,将书稿小心翼翼收起,连声道:“尽心!太尽心了!四妹妹,你这才是真正的大才!比我们这些终日忙碌却不得法的,强过百倍!”
他回到自己房中,迫不及待地与王熙凤分享。
凤姐儿初时还不以为意,待听贾琏转述了书中内容及那几句总论,也惊得半晌无言,最后叹道:
“我的老天!平日里只当她是个冷心冷面的小古板,不想竟有这等见识!这哪里是整理文书,这分明是给咱们家,乃至所有大家世族,立了一部治家宝典!”
贾琏心潮澎湃,他深知此物的价值,绝非仅限于贾府。
他连夜仔细誊抄了一份,第二日便以靖海侯的名义,将此《贾府文书辑要》呈递御前,只说是家中姊妹整理旧档的心得,或于朝堂治理地方、明晰吏治有所启发。
奏折与书稿送入宫中,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直到数日后,皇帝于御书房闲暇时翻阅,初时随意,越看神色越是郑重。
他召来几位重臣,将此书传阅。
一位阁老抚须惊叹:“此中论述,虽言治家,实则与治国理政之道暗合!这‘气韵’之说,岂非如同朝廷政令畅通?这‘赏罚’之论,正是御下之关键!”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拍案赞叹:“以此法治家,则家齐;以此法治事,则事成!贾靖海,你这位妹妹,真是……红楼女史笔,治家第一人!”
圣口亲评,如同金科玉律。
很快,由宫廷刊印的《贾府文书辑要》发行于世,立刻在京中世家大族中引起轰动,争相学习研读,奉为内部管理之秘籍。
惜春之名,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