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辑要》天下惊,带来的不仅是虚名,更有实实在在的赏赐与前所未有的尊荣。
金银绢帛,各家拜贴,纷至沓来。
贾母欢喜之余,又不免忧心。
毕竟原着中惜春可是声称“剃了头做姑子去”的“自了汉”。
然而,当贾母试探着问及她可有嫁人的打算时,惜春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祖宗,孙女于姻缘之事,早已看淡。如今蒙天恩浩荡,赏赐颇丰,足以安身立命。”
“孙女想用这些钱财,在京郊觅一处清静园子,创办一所画院,招收些有志于画道的女学生,将毕生所学,略作传承。”
贾母看着她那双酷似其父贾敬、清澈却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眸,知道这个孙女性情最是执拗,且如今名声在外,已有主张,便不再强求,只叹道:
“罢了,罢了,你们姐妹几个,一个个都主意大。你既想好了,便去做吧。”
“总归……比青灯古佛伴一生,要强些。”
有了贾母的首肯和姐妹们的支持,惜春很快在京西一处山水清幽之地,买下了一座带着大片竹林与水塘的旧园,亲自设计改建,不数月,一所名为“水月画院”的学馆悄然成立。
更令人惊讶的是,画院公开招收学生,且只收女子。
消息传出,舆论再次哗然。
有赞她立意高洁,为女子开一求学之所的;也有讥她终究是闺阁习气,难登大雅之堂的;更有甚者,猜测她是以此为由,行聚集之名,别有用心。
对这些纷扰,惜春充耳不闻。
画院落成那日,她只请了自家姐妹前来。
但见画院白墙黛瓦,格局开阔疏朗,迥异于寻常园林的富丽。
最大的讲堂不设桌椅,只铺着厚厚的苇席,窗外正对一池残荷,意境萧疏。
四壁悬挂的,并非历代名画,而是惜春亲笔所绘的几幅水墨——或是嶙峋瘦石,或是孤枝寒鸦,大片留白,气韵荒寒。
湘云快人快语,绕着讲堂走了一圈,啧啧称奇:“四妹妹,你这画院,倒比那栊翠庵还像修行的地方!在这里学画,只怕画没学成,先要悟道成仙了!”
惜春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云姐姐说笑了。画之一道,本与修行无异。”
黛玉细细品味着墙上的画,轻声道:“三妹妹曾说‘格物致知’,四妹妹你这却是‘格画致知’了。你这画中留白,比笔墨更耐人寻味。”
宝钗点头,目光敏锐:“这格局,这气象,已非寻常画馆。四妹妹,你办这画院,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教人涂抹丹青吧?”
惜春引众人至窗边席地而坐,自有穿着素净的女学生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茶。
“宝姐姐慧眼。”惜春的声音清冷如玉磬,“世人读我《辑要》,只见其法度森严,管理之妙。却不知,那法度之源,并非来自账本租簿,而是来自这笔墨丹青,来自禅理机锋。”
她目光扫过窗外那一片空蒙的水色:“我教画,与其说是教技,不如说是传心法。”
正说着,已有第一批通过甄选入学的十余名女学生,安静地步入讲堂,在下方席地坐定。
她们年龄不一,出身各异,有官家小姐,也有寒门才女,眼中皆带着好奇与期盼。
惜春并未起身,依旧坐在窗边,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第一课,不讲如何握笔,不谈如何调色,只论‘留白’。”
她指着窗外池塘与天空的大片空处,“画中之空,非是无物,乃是呼吸之处,想象之地。治家理事亦然,事事紧逼,锱铢必较,反失人和,如同画幅填满,令人窒息;懂得放手,给予余地,方得自在周转之妙。这,便是‘留白’即‘放手’。”
学生们若有所思,连黛玉、宝钗等人也凝神细听。
惜春又指向墙上那幅孤枝寒鸦图:“再看这笔墨。一笔一划,浓淡干湿,皆有规矩。”
“墨分五色,便是尺度。用墨过浓,则呆滞死板,如同赏罚过苛,人心离散;用墨过淡,则形象模糊,如同赏罚不明,纲纪松弛。”
“唯有浓淡相宜,干湿得当,方能骨肉匀停,神采焕然。这,便是‘笔墨’即‘法度’。”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下方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最后,是‘写意’。画人重神而不重形,追求的是那一点灵明本性。”
“理事识人,亦然。重其品性本心,而不应惑于巧言令色。察其言,观其行,品其性,方能知人善任,如同画家捕捉对象之神韵。这,便是‘写意’即‘识人’。”
她没有高深的理论堆砌,没有繁琐的技法讲解,只是将绘画中最基本的元素,与她整理家族文书悟出的管理智慧,以及那丝早已融入骨血的禅意,娓娓道来。
话语如清泉流淌,洗涤着听者的心灵。
一个学生忍不住提问:“先生,如此说来,学画便是学做人、学理事么?”
惜春颔首:“万物一理。画道通于治道,亦通于人道。在这水月画院,你们学的,不仅是如何在纸上布置山水、描摹人物,更是如何在生命中布局,如何审视内心,如何在这纷扰世间,找到一方清明自在之地。”
一堂课毕,学生们恭敬行礼退下,眼中皆有种豁然开朗的光芒。
姐妹几人留在讲堂,一时静默。
半晌,探春才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激赏:“四妹妹,你这才真是……开宗立派了!将管理之理性,绘画之感性与禅宗之超脱,融于一炉。你这‘禅意画派’,恐怕不止于画坛,更要影响世道人心了。”
宝钗也感慨道:“昔日你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我们都只当是小孩子气话。如今看来,你虽未出家,却已得了大自在、大智慧。这水月画院,便是你的修行道场,传法之地。”
惜春立于窗前,背影清瘦却挺拔,如同她画中的孤松。
窗外,天光云影共徘徊,池水如镜,映照着这世间万象。
她开创的,何止是一个画派?
她为无数被困于闺阁、渴望精神独立的女子,指明了一条通往内在秩序与心灵自由的道路。
红楼女史笔,至此不再仅仅是记录尘世兴衰的笔墨,更化为了点化人心、开创一代宗风的智慧之光。
水月镜花,看似空幻,其中蕴含的禅意与管理至理,却真实不虚,泽被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