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
那座被整个金陵城当做笑柄的破败衙门,第一次,有了几分官署该有的热闹。
卯时刚过,一顶顶官轿,一匹匹骏马,便络绎不绝地停在了那扇朱漆大门之前。
数十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官员,在各自派系领头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他们是张敬从吏部和户部精挑细选的“干吏”,是王崇从五军都督府中挑选出的“精锐”。
这些人,无一不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个个神情倨傲,顾盼之间,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
当他们踏入这座刚刚被打扫干净,却依旧显得家徒四壁的院落时,许多人的脸上,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嫌弃。
而当他们看到院中那些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正围在一起,对着一张临时拼凑的沙盘激烈讨论的年轻士子时,那份嫌弃,便化作了赤裸裸的不屑。
“呵,这就是殿下从国子监招来的‘贤才’?”
一名户部的主事,用帕子掩着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都带着穷酸气,低声对身旁的同僚讥讽道。
“一群连铨选都过不了的白身罢了,也配与我等同殿议事?”
另一边,一名从五军都督府来的武官,更是直接,他粗壮的臂膀抱在胸前,用审视货物的挑剔打量着张凡等人,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
“看着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能做什么事?”
泾渭分明。
甚至不需要任何言语,两拨人,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衣着光鲜,气度俨然的朝廷命官。
另一边,是衣衫朴素,却脊梁挺得笔直的寒门士子。
他们互相打量着,一个眼神轻蔑,一个眼神警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充满了火药味的对峙。
正堂之内,祝元瑾早已端坐于主位之上。
他仿佛没有看到堂外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平静地翻阅着一本旧档。
直到所有新到任的官员,都按照文武两列,站定在堂下。
他才缓缓合上书卷,抬起了头。
“诸位同僚,都到了。”
他的腔调温和,听不出喜怒。
“从今日起,宗室条例司,便算正式开衙了。”
他没有说任何客套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了正题。
“本宫昨日,已得皇祖母恩准,可入宫中查阅宗室旧档。今日,我等的第一项差事,便是将我大明立国二十三载以来,所有的宗室档案、勋贵封地文书,以及各部军功记录,全部整理出来,汇总成册。”
此言一出。
下方那群新来的官员之中,立刻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一名身穿吏部官服,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第一个站了出来。
此人名叫钱林,乃是吏部考功司郎中,也是张敬的得意门生之一。
他先是对着祝元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腔调,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启禀殿下,您说的这些档案,事关重大。尤其是宗室玉牒,更是皇家隐私。按照我朝会典,非有宗人府宗正与内阁首辅联合签发的公文许可,外人,是绝不可擅自查阅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此事,于理不合啊,殿下。”
他话音刚落,另一侧的武官队列中,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将军,也立刻跟着出列。
此人是五军都督府的都事,名叫李莽,是王崇麾下的一员悍将。
他抱拳行礼,声若洪钟。
“殿下!钱大人所言极是!这军功记录,更是我朝军事机密!每一份军功的背后,都牵扯着兵员调动,粮草转运,乃至战术布局!此等机密,非兵部尚书与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亲笔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查阅!否则,便是通敌叛国之大罪!”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没有反对,没有顶撞。
他们只是搬出了那套足以让任何人头疼的,名为“规矩”与“祖制”的沉重枷锁。
他们用一套无懈可击的官场逻辑,直接将祝元瑾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给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
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将祝元瑾彻底架空,让他变成一个只能坐在这里,却什么也干不了的,泥塑菩萨。
张敬和王崇回家后遭到了锦衣卫的软禁,所以昨日发生的事情这些官员们并不知道,依仗着祝元龙和祝元丰,以轻视的态度对待祝元瑾这位储君。
正堂之内,气氛瞬间凝固。
张凡等十几名士子,个个气得面色涨红。
他们看着钱林和李莽那两张写满了“按规矩办事”的脸,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理论。
可他们不能。
因为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了祝元瑾的身上。
他们等着看这位新储君,将如何应对这上任第一天的,下马威。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祝元瑾没有发怒,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
他听完两人的话,竟然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恍然大悟”的赞许。
“原来如此,是本宫疏忽了。”
他温和地笑道:“钱大人,李将军,多谢二位提醒。看来,这朝堂之上的规矩,本宫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他这番“谦逊”的表态,让钱林和李莽都是一愣。
随即,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计划得逞的得意。
看来,这位太子殿下,也不过如此。
祝元瑾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他转头看向了身旁侍立的张凡。
“张凡。”
“学生在。”
“既然程序如此,那便按规矩办。”祝元瑾吩咐道,“你带几个人,立刻起草申请公文。一份,送往宗人府与内阁。另一份,送往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务必将我等的需求,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又将皮球,原封不动地,踢了回去。
“是,学生遵命。”
张凡虽然心中焦急,却还是立刻领命。
见祝元瑾如此“上道”,钱林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
他再次躬身行礼,腔调里满是“关切”。
“殿下英明。只是这公文往来,审批会签,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也未可知。在此期间,我等……”
“无妨。”祝元瑾笑着摆了摆手,“既然暂时无事可做,那诸位便在衙门里,好生歇息吧。喝喝茶,聊聊天,都随意。”
此言一出,那群新来的官员,脸上那得意的神色,再也掩饰不住。
他们齐齐躬身行礼,口中高呼着“殿下仁厚”,随即,便真的三三两两地散开。
有人寻了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开始高谈阔论。
有人甚至直接从怀里摸出了一本闲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座本该是改革风暴中心的新衙门,在开衙的第一天,就变成了一个气氛祥和的,茶话会现场。
张凡等十几名士子,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他们不明白,殿下为何要一再退让!
就在张凡准备硬着头皮,上前劝谏之时。
祝元瑾却对着他,轻轻招了招手。
“张凡,你随我来。”
祝元瑾将他,单独叫进了那间刚刚被收拾出来的,简陋的内堂。
一进门,张凡便再也忍不住了。
“殿下!您为何……”
“嘘。”
祝元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正在喝茶聊天,高谈阔论的“下属”,那张始终温和的脸上,缓缓褪去了所有的笑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名单。
那份名单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钱林,李莽,赫然在列。
“从今日起,衙门里的事务,你们不必再管了。”
祝元瑾将那份名单,交到了张凡的手中。
“你带上所有人,去国子监的藏书阁,还有户部的旧档库。”
他指着名单上的名字,腔调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去查,查这份名单上所有人,自入仕以来的所有履历,同乡,同年,师承,以及他们经手过的,所有卷宗。”
张凡愣住了。
这……这与宗室改革,有何关系?
祝元瑾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些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的“活靶子”。
父皇与皇祖母送来的,只是罪证。
而将这些罪证,与眼前这些人,精准地联系起来,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的,最后一步,需要他自己来完成。
他看着张凡那依旧困惑的脸,终于,还是多说了一句。
“去查,他们每个人,每年领取的冰敬,炭敬,究竟送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