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田冒出第三茬新叶时,思砚正蹲在陶罐旁画陈皮的纹路。初夏的阳光把陶土晒得发烫,罐口的红纸条在风里卷了边,“存于初夏”四个字被晒得淡了些,却依然透着郑重。新抽的薄荷叶嫩得发绿,叶尖沾着的露水滚落在陶罐上,“嗒”地一声,像给陈香添了点新气。
“别总蹲在罐边,”苏晚提着竹篮过来,里面是刚摘的新叶,“这叶得趁嫩腌,过两天就老了,嚼不动。”她把叶片摊在竹筛里,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投下碎银似的斑,“加了点去年的陈皮末,腌出来的叶带着点陈香,你外婆准爱吃。”
林砚扛着竹匾从院外进来,是晒新采的槐米用的。“张叔说槐米得晒干了才能入药,”他把竹匾放在晾架上,“跟陈皮一样,越陈越值钱。”他瞥见思砚的画稿,陈皮的裂纹画得像老树皮,忍不住笑:“你这画的哪是陈皮,倒像后山那棵老槐树的皮,带着股倔劲。”
思砚的脸有点热,确实把陈皮的纹路画得太粗了,可他总觉得那深褐色的褶皱里,藏着比老槐树更多的故事。他调了点淡绿,在陶罐旁添了片新薄荷叶,叶尖的卷边像个问号,仿佛在问这陈香里藏着什么。
外婆坐在凉棚下,用新薄荷叶包蜜饯,翠绿的叶裹着琥珀色的糖,像把新绿包进了旧甜里。“你娘也爱这么包,”她把包好的蜜饯放进瓷盘,“说‘新叶裹旧糖,日子才有新花样’。”思砚想起娘的红底肚兜,新布上绣着旧样式的蚂蚱,果然是新里藏着旧,旧里透着新。
午后,来老先生带着幅《新陈图》过来,画里的新竹挨着老梅,嫩笋顶着残雪,新旧缠在一起,却各自分明。“你看这新与旧,”他指着画,“得画出相惜的劲,不是谁压过谁,是互相衬着,才像过日子。”思砚看着自己画的新叶与陈皮,果然缺了点呼应,赶紧用淡墨在叶与罐之间扫了道风痕,像它们在悄悄说话。
林砚在给晾架加固,竹条松动的地方用麻绳绑牢,“晒东西得稳当,”他拍了拍架杆,“不然一阵风就吹翻了,跟人心似的,得有个定准。”思砚想起去年被风吹跑的槐米,苏晚追了半院才捡回来,头发乱得像团草,却笑得直不起腰。
苏晚端来刚腌的薄荷叶,放在画案上,瓷碗里的绿泛着油亮,撒了点陈皮末,香得清苦。“配着蜜饯吃,”她往思砚手里塞了块,“新叶的辣,陈香的苦,蜜饯的甜,混在一起才够味。”思砚咬了口,辣得直吸气,却又舍不得吐,苦甜在舌尖打转,像把日子嚼得明明白白。
傍晚收工时,画稿上的《新叶陈香图》已经晾得半干。新叶的绿、陈皮的褐、蜜饯的金,在夕阳下透着暖,像把整个院角的新旧都收进了纸里。林砚把晒干的槐米收进布袋,苏晚在给薄荷田浇水,外婆坐在竹椅上数着包好的蜜饯,说“够吃到新米下来了”。
思砚捧着瓷碗坐在凉棚下,看暮色漫过薄荷田,新叶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陶罐里的陈香道别。他想起画里的叶、罐里的香、手里的味,突然觉得这陈香里的新叶,不仅是景,更是日子——有新的冒头,有旧的沉淀,有互相的衬,还有藏在岁月里的续,都像这薄荷与陈皮,在寻常里挨着,把每个瞬间都酿得有新有旧,有滋有味。
夜风带着新叶的香吹进灶房,陶罐的陈香混着薄荷的清,在空气里缠成一团。思砚知道,等新叶老了,会变成明年的陈料;等陈皮吃完了,会有新的封存;而这陈香里的新叶,会像画里的风痕,在岁月里慢慢牵,把旧的暖、新的盼,都连在一起,让日子像条长绳,旧的那头牵着回忆,新的这头拉着希望,稳稳当当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