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仿佛总比去时快些。许是归心似箭,连那颠簸的马车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日头偏西,洒下金红色的余晖,将远处的杨家岭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马车轱辘声声中,已然能望见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黄昏的村口,此刻却有些不同往日的忙碌。杨老爹正带着周贵和年初雇的几个长工,忙着将地里最后一批泛红或半青半红的西红柿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进垫了软草的箩筐里。天气渐凉,地里的西红柿植株已然凋敝,这些是最后能收的果子了,虽不如盛夏时饱满,就这样扔在地里实在是可惜。
杨老爹直起腰,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后背,目光习惯性地望向官道的方向。出去七八天了,老婆子和玉丫头在府城也不知顺不顺利,吃住可还习惯?虽说有石磊和飞燕跟着,可他这心里,总归是惦记着。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杨老爹循声望去,只见官道拐弯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小跑而来,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前面是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嫩绿色的衣衫,后面则是一个穿着灰色劲装、身姿挺拔的女子。
“这是谁家来客?还骑着马……”杨老爹心里正暗自嘀咕,眯着眼仔细打量。
那马跑得近了,马背上那个小小的绿色身影忽然用力挥动起胳膊,一个清脆又带着兴奋的童音穿透暮色,清晰地传了过来:
“阿爷——!阿爷——!”
这声音……是玉丫头?!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那枣红马已跑到近前,放缓了脚步。马背上,那个被小脸上沾着尘土却笑容灿烂、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女娃,不是他的宝贝孙女舒玉又是谁?!
而她身后那个一手控缰、一手稳稳护在她身前、神色清冷专注的女子,正是飞燕!
这……这丫头怎么骑上马了?!还骑得这么稳当?!
杨老爹惊得手里的旱烟袋差点掉在地上,连忙几步迎了上去。
原来,回来的路上,舒玉实在是被那颠簸的马车折磨得苦不堪言,小脸煞白,几次差点吐出来。中午在一处茶寮休息时,她看着石磊那匹神骏的坐骑,眼珠一转,便磨着飞燕教她骑马。
飞燕起初自是坚决不肯,这太危险了。可架不住舒玉软磨硬泡,又是保证只听理论不动真格,又是夸飞燕马术高超肯定能保护好她。颜氏看着小孙女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想着有飞燕在旁边看着,休息时学学也无妨,便松了口。
结果这一学,舒玉竟展现出了惊人的胆量和平衡感!她本就聪慧,飞燕讲解的控缰、踩镫、保持平衡的要点,她一听就懂。在飞燕的搀扶下,她战战兢兢地爬上马背,由飞燕牵着缰绳在空地上慢慢走了两圈后,竟就敢尝试着小跑起来了!
虽然紧张得小手死死抓着马鞍,小身子绷得紧紧的,但在飞燕的护卫下,她居然真的稳住了!那风驰电掣(在她感觉里)的感觉,瞬间征服了她!比起那憋闷颠簸的马车,骑马简直是天堂!
休息结束再上路时,舒玉就说什么也不肯再老老实实坐回马车里了。她抱着飞燕的胳膊,开启了耍赖模式:“飞燕姐姐~好姐姐~就让我再骑一会儿嘛!就一会儿!我保证乖乖的,不乱动!骑马比坐马车舒服多啦!”
颜氏看她骑了那么一会儿,精神头确实好了不少,小脸也红润了,不像在马车里那般蔫耷耷的,虽然担心,但终究拗不过她。最后,只好让石磊匀出一匹马给飞燕专用,叮嘱飞燕务必护紧舒玉,速度绝不能快。
于是,这一路上,舒玉便开启了“马车+骑马”的混合模式。坐马车颠簸得难受了,就换到马背上吹吹风,视野开阔,心情舒畅;骑马时间长了,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腰背也酸了,便再钻回马车里歇歇脚。如此倒换着,她竟真没再喊累,反而精神奕奕,只是代价嘛……
“阿爷!”
舒玉被飞燕抱下马,立刻像只小燕子般扑向杨老爹,一头扎进他怀里,扬起的小脸上满是尘土,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咧开嘴笑时,甚至能看到牙齿上沾了点灰扑扑的沙土。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怎么骑上马了?多危险啊!”
杨老爹又是后怕又是心疼,连忙蹲下身,用手拍打着舒玉身上厚厚的尘土,“瞧这一身的土!吃了不少吧?”
“嘿嘿,
”舒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感觉嘴里确实有点沙沙的,“还好啦!骑马好玩!就是……嘴里好像吃了二两土……”
她扭过头,指着后面那辆刚刚驶近的马车:“阿奶在车里呢!”
杨老爹这才放下心,牵着孙女的小手,对周贵吩咐道:“快去,跟你娘说,老夫人和小姐回来了,让她赶紧准备晚饭,简单弄点爽口的就成。”
他自己则牵着舒玉,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官道的方向。
不多时,杨家的马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颜氏在姜妈妈的搀扶下,有些疲惫地下了车。一抬眼,就看到暮色中,老头子牵着孙女,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他爹……”
颜氏喊了一声,声音竟有些哽咽,眼眶瞬间就湿润了。自从嫁到杨家,这还是她第一次和杨老爹分开这么久,虽说只有七八天,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如今见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喜悦涌上心头。
杨老爹看着老妻那微红的眼圈,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回来了?路上累坏了吧?回来就好。玉儿没惹麻烦吧?”
“没有,玉儿乖着呢。”
颜氏擦了擦眼角,露出笑容,“就是这丫头胆子太大,竟然敢学骑马,可把我吓得不轻!”
一家人相携着往家走,消息早已传了回去。刚进院门,得到消息的元娘、刘秀芝、杨大江、杨大川等人就都迎了出来,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
“娘!玉儿!你们可算回来了!”
元娘快步上前,拉住颜氏的手,上下打量着,眼圈微红,“瘦了,也黑了……府城那边一切可还顺利?”
刘秀芝也拉着舒玉,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蛋:“哎呦,我们玉儿看着瘦了不少呢!这小脸,都尖了!还弄这一身土,快进屋洗洗!”
杨大川在一旁搓着手,嘿嘿傻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舒玉被众人围着,心里暖烘烘的,但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一身的尘土和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跟长辈们打了声招呼,便像只泥猴似的,刺溜一下钻回了自己的小院,迫不及待地让顾九准备热水,她要好好泡个澡!
等她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净的细布衣裙,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好几斤,神清气爽地来到饭厅时,晚饭已经摆好了。
果然如杨老爹吩咐的,饭菜并不奢侈,却极其抚慰肠胃。主食是炝锅面,用的是新磨的麦子面,面条擀得筋道,汤头是用猪油爆香了葱花和几片五花肉片,再加入开水煮开,浓郁鲜香。旁边还配了几碟清爽的小菜:凉拌的萝卜丝、醋溜的豆芽,还有一小碟腌的脆黄瓜。
不奢侈,却无比妥帖地抚慰了颜氏和舒玉被旅途和府城油腻饭菜折腾了好几日的肠胃。
“还是家里的饭吃着舒坦!”颜氏满足地喟叹一声,吸溜了一口面条,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暖洋洋的。
舒玉也吃得头都不抬,感觉这简单的炝锅面比府城酒楼里那些花哨的菜肴美味百倍。
吃到一半,颜氏看着碗里的汤,忽然想起府城新宅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随口说道:
“府城那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看着有些年头了,结的果子肯定甜。等明年开春,咱们也在后院种上一棵,寓意好,多子多福。”
刘秀芝听了,笑着接话:“府城就是不一样,连客栈院子里都还特意种石榴树呢?真是讲究。”
颜氏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一脸疑惑地看向坐在旁边的舒玉,问道:“玉儿,你没说吗?”
舒玉正埋头苦吃,闻言也是一愣,抬起沾着一点油花的小脸,茫然地反问:“阿奶,你没说吗?”
祖孙俩这没头没脑的哑谜,让饭桌上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杨老爹放下筷子,目光在颜氏和舒玉之间扫了个来回,沉声问道:“说什么?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颜氏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她光顾着享受归家的温情,竟然忘了第一时间汇报!颜氏脸上露出一丝心虚,张了张嘴,看着一桌子人好奇的目光,尤其是杨老爹那探究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四千六百两银子像块巨石压在她舌头上,底气很是不足地嗫嚅道:
“也……也没什么事……就是……”
舒玉见阿奶卡壳了,把嘴里那口面咽下去,接过话头,语气尽量显得云淡风轻:“我们在府城,顺便买了两个宅子。”
“哦,买了宅子啊……”
杨大川下意识地点头,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劈了叉,
“啥?!买了啥?!宅子?!还是两个?!”
“哐当!”刘秀芝手里的勺子掉进了碗里,溅起几点汤水。
元娘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杨大江手里的筷子顿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连一向沉稳的杨老爹,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烟袋的手紧了紧。
饭桌上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玉……玉儿,”元娘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颤着声问,“你……你说清楚,什么宅子?在哪儿买的?多大的宅子?”
舒玉看着全家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心里有点小得意,又有点恶作剧成功的窃喜,她掰着手指头,详细解释道:
“就在府城,离王伯伯即将上任的官邸特别近的一条巷子里。并排三座三进的宅子,青砖黛瓦,刚修缮过不久,里面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直接就能住人。王伯母想着以后长住,租房麻烦,就……就干脆买了一个。”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杨老爹的神色,见他只是听着,没什么不悦,便继续道:
“我和阿奶想着,咱们家往后去府城的机会也多,总住客栈也不方便,看那宅子挺好,价钱也合适……就……就顺便也买了两个。”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两座宅子背靠背,我和阿奶琢磨着,以后要是把中间那堵墙打通,或者在巷子口加个门,就能连成一个五进带俩花园的超大宅院啦!”
三进的宅子?还是两座?能连成五进的大院子?!在府城?!
众人的脑子被这接连的重磅消息炸得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杨大江猛地灌了一口水,才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得花……花多少银子啊?”
颜氏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了,见老头子脸色虽然严肃,但并没有立刻发怒的迹象,心里稍安,小声接话:“一座八百两,两座一千六百两。是陈文敬族叔的产业,他给了个实诚价,还带着全套家具。”
一千六百两!虽然是个天文数字,但一想到是府城三进的大宅院,还是两座!似乎……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众人面面相觑,震惊过后,慢慢被一种“自家居然在府城有产业了”的巨大惊喜所取代。
“买得好!”
杨大川第一个拍大腿,“府城的宅子!往后咱们去府城,也有自己的地方住了!不用住客栈看人脸色!”
“八百两一个?三进的宅子还带家具?”
杨大江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猛地一拍大腿,
“哎呦!这价钱可以啊!在咱们县城起个差不多的,光料钱人工也得这个数了!府城地价多贵呢!买得好!买得好啊!”
“是啊娘,这价钱,在府城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元娘也反应过来,连忙说道。
刘秀芝更是喜上眉梢:“还是玉儿眼光好!两座连在一起,往后多气派!”
见大家都是一片赞同之声,尤其是杨老爹,虽然没说话,但脸色缓和,甚至还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舒玉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她眨巴着大眼睛,用一种“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再次抛出了一颗威力更大的炸弹:
“宅子嘛,也就是个落脚的地方。主要是……我们看着那宅子不错,顺手还买了两个庄子。”
“哦,庄子啊……”
杨大川再次惯性点头,随即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庄……庄子?!还两个?!”
这下,连杨老爹都坐不住了,手中的烟袋锅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上。
舒玉笑眯眯地,继续投放炸弹:“嗯,就在府城南边二十里外,挨着的两个大庄子。连带六百亩上等田,外加一座林木挺茂盛的小山头,还有一条小河从山脚流过。一共花了三千两。”
三千两!六百亩地!一座山头!
饭桌上彻底没了声音。所有人都僵住了,表情呆滞,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出窍,飞去了那拥有六百亩良田和一座山头的广阔天地。
自己在府城有了两座大宅子,还有两个庄子!六百亩地!那不是比整个杨家岭的耕地都多了?!这……这简直像是在听天书!
姜妈妈最是识趣,早已悄悄回房,将那个装着地契房契的扁木匣子取了过来,恭敬地放在杨老爹面前的桌上。
杨老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颤抖着手,打开木匣,取出里面那几张质地坚韧、盖着鲜红官印的契书。当看清上面“杨怀玉”的名字、田亩数量、坐落四至以及那清晰的官印时,他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是陈文敬过手的,他已经放心了八成,如今亲眼见到这白纸黑字、官府认证的契书,更是彻底踏实了。这泼天的家业,竟然真的就这么落在了他们老杨家头上!
舒玉原本想象中,阿爷会拍着她的肩膀,夸她“干得漂亮”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杨老爹仔细地将契书收回匣中,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舒玉,声音沉稳:
“玉儿,你跟阿爷说实话,还有没有……没交代的?”
舒玉被阿爷看得有点心虚,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还……还买了几个人。张仁德一家五口,还有个叫草儿的小丫头,留在府城看着宅子,做些洒扫的活计。”
这个消息,对于已经被“两座宅子”、“两个庄子”、“六百亩地”连续轰炸过的杨家人来说,已经激不起太大的波澜了。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偌大的家业,没人看着怎么行?
“应该的,应该的。”元娘率先点头。
“是该买几个人看着。”刘秀芝也附和。
杨大江也连连点头,“那么大的宅子,没人看着怎么行!”
杨老爹看着家人迅速接受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态度,再看着那木匣里的契书,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这日子,真是像做梦一样,翻天覆地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行了,事儿都知道了。吃完饭,都早点散了回去歇着吧。老大媳妇,今日也别去作坊熬着了。”
“哎,知道了爹。”元娘连忙应下。
虽然杨老爹发了话,可这顿饭的后半段,几乎没人再专心吃饭了。众人虽然拿着筷子,却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飘远,脸上都带着梦幻般的傻笑,互相低声讨论着那未曾谋面的宅院和田产。
“六百亩地啊……得打多少粮食……”
“还有座山!能放羊不?能种果树不?”
“五进的大宅院……我的老天爷,那得有多大啊……”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各人回到自己院子,那压抑了一晚上的兴奋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杨大江和元娘屋里,两口子躺在炕上,眼睛瞪得溜圆,毫无睡意。
“大江哥,你掐我一把,我不是在做梦吧?咱们家在府城有宅子还有地了?”
“哎呦!你真掐啊!”
“嘿嘿,不是做梦!是真的!六百亩地啊!往后咱们家光是收租子,都吃用不尽了!”
西厢房里,杨大川更是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拉着刘秀芝的手:“秀芝!你听见没?庄子!还有山!等开春,咱们一起府城庄子上住几天!咱们也当回地主老爷和夫人!”
刘秀芝被他逗得直笑,心里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主院里,颜氏和杨老爹却没有立刻歇下。颜氏仔仔细细地将府城的见闻,如何看的宅子,如何看的庄子,陈文敬如何帮忙,王夫人如何决定留下开铺子……一五一十,絮絮叨叨地全都说给了杨老爹听。
杨老爹默默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关键处,大多数时间只是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而引发这场家庭“地震”的舒玉,此刻却早已躺在自己烧得暖烘烘的炕上,睡得昏天暗地,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实在是太累了,骑马看着潇洒,实则耗神费力,一路上的兴奋劲头过去,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连去看看自己那个“亲亲宝贝”妹妹舒婷,都忘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