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居庸关伤兵营帐。血腥味混杂着草药气,在昏暗的油灯下萦绕。帐内躺着二十余名重伤员,呻吟声时起时伏。最里侧的简陋木榻上,岳飞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
医官刚为他换完药——左肩的刀伤深可见骨,右肋两处箭伤,后背还有数道瘀伤。最险的是额角那道伤口,差半分就伤及太阳穴。
“宗老将军,”医官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老人道,“岳将军失血过多,伤势虽不致命,但需静养月余。若再劳累,恐……”
宗泽抬手止住他的话。这位镇国大将军须发皆白,但腰背挺直如松。他看着榻上的岳飞,眼中既有赞赏,更有痛惜。
“知道了。你先去照看其他伤兵。”
“是。”
医官退下。宗泽在榻边木凳坐下,目光落在岳飞紧握的右拳上——即使昏迷,那拳头仍攥着,指节发白。
帐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刘锜掀帘进来,见宗泽在,忙躬身行礼:“末将参见老将军。”
“不必多礼。”宗泽示意他近前,“战损清点如何?”
刘锜眼圈发红,声音嘶哑:“禀老将军……七千先锋,阵亡三千八百余,重伤九百,轻伤……几乎人人带伤。神机营炮队炸膛两门,火炮损毁四门。缴获金军兵器甲胄无数,但……”
他说不下去了。
宗泽沉默良久,叹道:“以七千破五千守军,再抗两万精骑一日,歼敌逾万……鹏举此战,虽惨烈,却打出了我大宋的军威。”
“可岳将军他……”刘锜看向榻上。
“他会醒的。”宗泽语气笃定,“这样的汉子,阎王不敢收。”
仿佛回应他的话,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两人同时转头。岳飞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起初眼神涣散,但很快聚焦。他看到宗泽,愣了愣,挣扎欲起:“宗老将军……末将……”
“躺着!”宗泽按住他,“伤成这样,还动什么?”
岳飞这才感觉到全身剧痛,倒吸一口凉气,又躺了回去。他环顾四周:“这是……居庸关?”
“是。”刘锜忙道,“将军你昏迷了六个时辰。金军已北撤三十里,宗老将军主力正在关外扎营。”
岳飞闭眼,似在回忆。再睁眼时,急问:“我军伤亡如何?关城可还完好?百姓……”
“都好,都好。”刘锜声音哽咽,“将军你先养伤。”
岳飞却看向宗泽:“老将军,您怎么会在此?按计划,您的主力应在三日后才至……”
宗泽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他:“你看这个。”
岳飞用未受伤的右手接过。信是皇城司密报,字迹潦草但清晰:“金国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已于三日前秘密南下,目标疑为居庸关。东路宗望部亦有异动。”
“这……”岳飞抬头。
“官家圣明,早有防备。”宗泽道,“北伐出发前,官家密谕老夫,若中路遇险,可不受原定路线约束,随机应变。三日前,云车侦察发现完颜宗翰部异常调动,老夫便率精锐昼夜兼程赶来。”
他顿了顿,看着岳飞:“但还是晚了一步。若再晚两个时辰……”
“不晚。”岳飞摇头,“正好。”
帐内沉默。油灯噼啪作响。
良久,宗泽开口:“鹏举,接下来的战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好生养伤,待伤势好转,再……”
“不可。”岳飞打断他,语气坚决。
宗泽皱眉:“你这伤势,如何再战?”
“皮肉伤而已。”岳飞咬牙,竟又要坐起。刘锜忙扶他,却被他推开。
他靠在榻头,喘了几口气,看着宗泽:“老将军,官家委末将为先锋,是信任。如今关虽破,但完颜宗翰主力未损,随时可能反扑。此时换将,军心必乱。”
“军心自有老夫坐镇。”宗泽沉声道,“你且养伤,待痊愈后再归队。这是军令。”
岳飞却笑了,笑容虚弱但坚定:“老将军,您可知官家赐我这把剑时,说了什么?”
他从枕边摸出一柄带鞘长剑——剑鞘普通,但剑柄缠着的明黄丝绦显示御赐身份。
“官家说:‘鹏举,此剑名破虏,望你不负其名,为朕,为大宋,破尽胡虏。”岳飞抚过剑鞘,“末将当日立誓,剑在人在,人在关在。如今关未全安,末将岂能退?”
“可你的身体……”
“身体是末将的。”岳飞目光灼灼,“老将军,您也是带兵之人,当知一军之魂在将。若此时末将退了,士卒会怎么想?他们会说,看,岳将军伤重退下了,这仗打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况且,完颜宗翰此人心高气傲,今番败退,必不甘心。他认得末将,知道末将在此。若换了您,他反会生疑——宋军为何换将?是否后继无力?”
宗泽怔住。他没想到岳飞伤重至此,思路依然如此清晰。
刘锜忍不住道:“将军,可你这伤……”
“伤会好。”岳飞看向他,“刘兄,你我共事多年,何时见我因伤误过战事?”
刘锜语塞。确实,岳飞治军严,对自己更严。昔日在交趾,他带伤上阵是常事。
帐外传来张宪的声音:“禀老将军、岳将军,王贵求见。”
“进来。”王贵掀帘而入,见岳飞醒了,大喜:“将军!你醒了!”但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喜色又转为忧,“将军,你……”
“死不了。”岳飞摆手,“何事?”
王贵这才想起正事,抱拳道:“禀二位将军:方才探马来报,完颜宗翰退至四十里外黑虎岭扎营,正在收拢溃兵。另,云车侦察发现,金军后方三十里处,有大队步卒正在赶来,观其规模,约两万之数。”
“步卒……”宗泽皱眉,“完颜宗翰的步卒本队到了。”
他看向岳飞:“鹏举,你听听,这才是金军真正的实力。若等其步卒抵达,居庸关将面临四万大军围攻。此时不换将,更待何时?”
岳飞却问王贵:“金军步卒携带何种器械?”
“云车报,有楯车、冲车、投石机,还有……许多大车,车上蒙着油布,看不清。”
“是轰天炮。”岳飞断言,“金国仿制的火炮。”
帐内气氛一凝。
宗泽起身踱步,良久,转身道:“鹏举,老夫知你忠心。但此战关乎北伐全局,不能意气用事。这样——”
他伸出三根手指:“老夫给你三日。三日内,若你能下地行走,能骑马,能理事,先锋之职仍由你担。若不能,便安心养伤,前线交给老夫。如何?”
岳飞看着宗泽,又看看刘锜、王贵担忧的目光,终于点头:“好。三日。”
“那便说定了。”宗泽拍拍他肩膀,“这三日,你好生休养。关防军务,暂由刘锜代管。若有大事,再报你定夺。”
“谢老将军。”
宗泽又交代几句,转身出帐。刘锜、王贵欲跟,被他止住:“你们留下,陪他说说话。但记住,不许谈军务,只许闲聊。”
两人应是。帐帘落下。脚步声渐远。刘锜松了口气,苦笑道:“鹏举,你何苦如此倔强?宗老将军是爱护你。”
“我知道。”岳飞靠在榻头,闭目养神,“但刘兄,你不懂。”
“不懂什么?”
岳飞睁眼,看向帐顶:“官家为何力排众议,擢我为先锋?是因我勇武?是因我善战?都不是。”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官家是要告诉天下人,大宋用人,唯才是举,不论资历,不问出身。我岳飞,寒门子弟,年不及而立,能担此重任——那天下寒门英才,便都看得到希望。”
刘锜怔住。
“所以我不能退。”岳飞眼中闪着光,“我一退,退的不是先锋印,是天下人对新政的信心,对官家改革的信任。”
王贵眼眶发红:“将军……”
“况且,”岳飞看向二人,嘴角勾起一丝笑,“你们真当我伤得那么重?”
他忽然掀开薄被,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坐起,再慢慢站起。虽然身体摇晃,额冒冷汗,但确实站住了。
“将军你!”刘锜急扶。
“没事。”岳飞摆手,喘了几口气,“医官的话,我昏迷时隐约听到了。伤势虽重,但未伤筋骨。昏迷是因力竭,非伤重。”
他看向二人,眼中透着狡黠:“所以三日,足够了。”
“可你刚才……”
“苦肉计。”岳飞微笑,“不让宗老将军看看我伤重的样子,他怎会答应只给三日?”
刘锜和王贵对视,皆哭笑不得。
“那现在……”王贵问。
“现在,”岳飞慢慢坐回榻上,“扶我去舆图室。完颜宗翰的步卒到了,我们得重新布防。”
“可宗老将军说这三日……”
“他说不许谈军务,但没说不许看舆图。”岳飞眨眨眼,“况且,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刘锜摇头苦笑,却还是扶他起身。王贵忙取来外袍为他披上。
三人缓缓走出伤兵营帐。
天色将明,东方泛起鱼肚白。关城上,士卒正在修复工事。远处营地,炊烟袅袅升起。
岳飞站在晨光中,看着这一切,轻声道:
“刘兄,王贵,你们说,这场仗打完后,北地的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吗?”
刘锜沉默片刻,道:“只要我们在,就能。”
“对。”岳飞点头,目光望向北方,“只要我们在,就能。”
晨风吹过,扬起他染血的战袍。
远处,宗泽站在指挥台上,看着岳飞在刘锜、王贵搀扶下走向舆图室的身影,捋须微笑:
“这小子……果然没看错他。”
身旁副将担忧:“老将军,岳将军的伤……”
“伤会好。”宗泽转身,望向北方黑虎岭方向,“但有些东西,比伤更难愈合。”
“什么?”
“败军的耻辱。”宗泽眼中闪过锐光,“完颜宗翰此刻,怕是在营中摔东西吧。”
他哈哈一笑:“传令全军:加固城防,多备滚石檑木。三日后,还有硬仗要打!”
“得令!”
晨光破晓,照在居庸关巍峨的城墙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