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并非寻常的寒意，而是一种渗入骨髓、冻结灵魂、将生命之火都压制成微弱火星的绝对死寂。
吴远亮的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明灭不定。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万丈冰渊深处不断下沉，每一次试图挣扎，换来的都是更深的无力与窒息。老刀和小栓湮灭前那绝望而不解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归壹之门那恐怖的、抹除一切的虚无力量，仿佛依旧缠绕在他的感知边缘，提醒着他刚刚与彻底的、连痕迹都不会留下的消亡擦肩而过。
死了吗？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冻僵、散入永恒黑暗之际，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寒冬过后的第一缕嫩芽，顽强地渗透了进来。
那暖意带着淡淡的、熟悉的青木芬芳，还有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生机力量，如同大地回春，缓慢却坚定地驱散着笼罩他意识的冰冷死寂。
同时，一股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液体，滴落在他的嘴唇上，顺着干涸的唇缝渗入口中。那液体仿佛拥有神奇的力量，一入喉便化作磅礴却温和的能量洪流，迅速涌向他几乎破碎的经脉和枯竭的丹田，滋养着他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
“呃……”
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不似人声的呻吟，从吴远亮的喉咙深处挤出。沉重的眼皮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刺激得他立刻又闭上了眼。反复几次后，视线才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窄、粗糙的岩洞之中。洞壁是天然的灰黑色岩石，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痕迹，只有一些发着微弱磷光的苔藓提供着有限的光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血气味以及那丝若有若无的青木芬芳。
他试图移动身体，却引来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经脉撕裂般的抽搐，让他忍不住又是一阵闷哼。
“不想死就别乱动。”一个清冷、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吴远亮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青木圣女就坐在他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脸色苍白如纸，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写满了倦怠与虚弱，甚至比在巢心恶战时更加不堪。她身上的青衣破损处更多，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尘泥。她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婴儿，用一截翠绿的、仿佛玉石化般的藤蔓尖端，抵在婴儿的眉心印记处，缓缓渡入微弱的青碧色光芒。
那婴儿依旧昏迷着，小脸苍白，呼吸微弱，眉心的暗红印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那青碧光芒注入时，才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吴远亮的目光落在圣女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割伤，正在缓缓愈合，但依旧有细微的血珠渗出。他瞬间明白，刚才滴入他口中的温热液体是什么。
是她的血。蕴含着强大生机的青木遗族之血。
“圣女……”吴远亮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多谢……救命之恩……”
青木圣女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为婴儿稳定情况，只是淡淡地道：“救你，非为恩情。你若死了，无人背负这‘孽苗’，吾更难脱身。”
她的语气依旧冰冷直接，但吴远亮却能听出那冰冷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无奈。巢心深处那场短暂的、却凶险到极致的冲突，显然让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吴远亮沉默了片刻，感受着体内那正在缓慢修复伤势、恢复力量的温热血流，心中滋味复杂。他再次艰难开口，问出了那个让他心脏抽搐的问题：“老刀……和小栓……”
“湮灭了。”圣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归壹之力面前，凡俗之躯，触之即溃。能留下你一丝残魂，已是侥幸。”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确认，吴远亮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独眼死死闭上，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最后两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就这样在他眼前，死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尸骨都无法找回。
岩洞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婴儿微弱的呼吸声和圣女渡入生机时极其细微的能量流动声。
良久，吴远亮缓缓睁开独眼，眼中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平静。他沙哑地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逃出来了？”
“无声峡边缘的一处天然蚀洞，暂可隔绝外界探查。”圣女终于暂时停止了为婴儿渡入生机，将那截翠绿藤蔓收起，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一分，“算不上逃出，只是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它们’的感知从未远离。”
她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吴远亮：“汝最后关头，是如何想到攻击那三座‘源碑’节点的？”
吴远亮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略微回忆了一下当时那电光火石间的疯狂念头，涩声道：“……直觉。或许是……血烙之契的感应，让我察觉到那三处能量流转的不畅。绝境之下，只能赌一把。”
“直觉？赌一把？”圣女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似是嘲弄，又似是……一丝极淡的感慨，“蝼蚁之搏，竟真的撼动了巨树……虽然险些引发更大的灾祸，但也确实创造了刹那之机。”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那三座‘源初之碑’，乃是稳定‘门’之封印的古老基石，其节点关乎重大。汝等鲁莽攻击，虽暂时中断了‘门’对‘孽苗’的吸摄，却也导致封印失衡，‘门’后那东西的气息泄露更多……后患无穷。”
吴远亮默然。他当时只求一线生机，哪里顾得上什么后患。
“那扇‘门’……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个不断变幻形态、散发着万物起点与终点气息的恐怖门户，至今想起都让他灵魂战栗。
青木圣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缓缓道：“那是……‘归壹之门’。亦是……‘源初之扉’。”
“无人知晓其真正来历，或许与世界同生。它既是通往一切力量终极源头‘源血之秘’的可能路径，亦可能是直坠万物终末‘永寂之窟’的死亡陷阱。更可能是……两者皆是。”
“门后的‘存在’，渴望‘归壹’，渴望吞噬所有分离的个体与力量，回归所谓的‘完美源头’。而这‘孽苗’……”她低头看向怀中呼吸微弱的婴儿，眼神无比复杂，“祂是钥匙，是容器，亦是……最大的变数。祂体内同时存在着足以毁灭‘门’的力量，也存在着足以补完‘门’、加速‘归壹’的力量。无论哪一方得到祂，都可能彻底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吴远亮听得心神震撼，虽然许多地方依旧晦涩难明，但已能模糊感受到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棋局。而他们，包括这怀中的婴儿，都只是这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那我们现在……”吴远亮看向洞口方向，那里被一些扭曲的枯藤和岩石遮掩，隐约能听到外面死寂峡谷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徘影嘶鸣。
“等。”圣女吐出一个字，“吾需时间恢复力量，压制这‘孽苗’体内因靠近‘门’而再次躁动的本源。否则，一旦祂的气息再次泄露，立刻就会引来窥探。”
她看了一眼吴远亮：“汝亦需尽快恢复。青木之血可救汝性命，但能否重新站起来，拿起你的枪，取决于汝自己。”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闭上眼睛，双手结出一个玄奥的印诀，周身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青碧光芒，显然进入了深沉的调息状态。那截翠绿藤蔓如同有生命般，自动缠绕在她的手腕伤口处，助其愈合。
吴远亮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非人”的存在，又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依旧空荡的丹田和剧痛的身体，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残喘之烬。
这就是他们此刻最真实的写照。从惨烈的战场逃入亡灵枯林，从枯林遁入无声险峡，又从巢心死里逃生，如同丧家之犬，一路丢盔弃甲，同伴死尽，最终躲在这阴暗冰冷的角落，依靠着一位立场不明、同样重伤的异族圣女的血液苟延残喘。
未来之路，仿佛被更加浓重的迷雾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所笼罩。
但他不能倒下。
龙骧卫的血仇未报，婉荷姑娘的托付未竟，甚至连老刀和小栓最后的死，都需要一个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心中的悲怆，强行运转起那几乎停滞的、微末的玄气，依照最基础的功法，引导着体内那属于青木圣女的血液力量，一点点地修复着破碎的经脉，重聚着枯竭的力量。
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玄气流转都如同刀割，但他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岩洞内，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只有微弱的光苔散发着幽光，映照着调息的圣女，昏迷的婴儿，以及那个挣扎在生死边缘、却依旧不肯放弃的独眼残将。
时间在这片死寂的边缘之地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吴远亮周身的气息终于渐渐平稳下来，虽然距离恢复实力还差得远，但至少有了行动之力。
就在这时，洞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
那波动极其隐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死寂，并且……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快速移动！
青木圣女猛地睁开眼睛，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来了！”
她瞬间收起法诀，一把抱起婴儿，目光锐利地扫向洞口方向。
“好快的速度！是‘巡骸者’！祂们竟这么快就锁定了这里！”
吴远亮也挣扎着坐起，抓过身旁的铁枪，独眼死死盯住洞口，心提到了嗓子眼。
刚刚获得片刻喘息，危机便再次降临！
青木圣女脸色冰寒，快速感知了一下外界情况，又看了一眼怀中气息依旧微弱的婴儿和勉强能行动的吴远亮，眼中闪过决断。
“不能力敌！走！”
她玉手一挥，洞口的枯藤与岩石无声移开，露出外面更加浓郁的灰雾和死寂。
“跟紧吾！若掉队，无人会回头救你！”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黯淡的青光，率先冲出蚀洞！
吴远亮咬紧牙关，压下全身不适，提起最后的力量，紧随其后，再次投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死亡迷雾之中！
新的亡命奔逃，开始了。
而这一次，他们还能如此幸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