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二十三时四十五分。
香港会展中心新翼,灯火璀璨,冠盖云集。权力的交接仪式即将在这片精心打造的舞台上演,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等待着零时零分的钟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历史的庄重,有未来的迷茫,还有一种被刻意压抑的、近乎窒息的紧张。
在这片衣香鬓影之下,在光鲜亮丽的背面,是同样洁净却冰冷乏味的后勤通道与公共区域。高级督察黄启发,今晚负责会展中心内部部分区域的安全协调,此刻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腹痛。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轻微的扭曲感,仿佛有细小的齿轮在他肠子里卡顿了一下。
“顶,关键时刻搞呢啲……”他低声嘟囔,捂着肚子,快步走向通往洗手间的走廊。
这间洗手间位于仪式大厅侧后方,距离核心区域不远不近,装修豪华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清。光滑的大理石墙面映出他略显仓促的身影,头顶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空气中除了消毒液的淡香,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铁锈般的金属气味。
黄启发推开一扇隔间的门,反手锁上。解决完生理需求,他长舒一口气,系好皮带,正准备离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了内侧门板。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米白色的防火板门板上,就在挂钩旁边,刻着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深刻而急促,像是用钥匙或者某种坚硬的金属碎片仓促划刻上去的。那是一种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正是他黄启发自己的笔迹!
内容是:
“唔好入电梯!!!——黄启发,2023.6.30”
(不要进电梯!!!)
一瞬间,黄启发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被瞬间抽干,又猛地灌回了冰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一九九七年?二零二三年?
自己?警告自己?
电梯?什么电梯?
荒谬!绝无可能!恶作剧?谁的恶作剧能模仿他的笔迹到以假乱真,甚至带着那种他自己在匆忙时特有的、末尾会微微上扬的习惯?而且,为何是“2023”?
他猛地伸手去触摸那些刻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粗糙,带着明确的凹陷感。绝非新近刻上去的,边缘甚至有了些许使用造成的圆滑,仿佛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幻觉……定系我太攰?”黄启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眼前的字迹依旧狰狞。
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刚刚平息下去的翻涌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带着金属的腥甜。洗手间里绝对的寂静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嘶嘶声,以及心脏沉重撞击胸腔的咚咚声,那声音……那声音里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极其遥远的……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老旧的钟表齿轮在吃力地转动,又像是生锈的金属薄片在被缓慢地掰弯、折断。这声音并非通过鼓膜传入,而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规律性。
他猛地回头,看向隔间门板,那警告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笔画都在扭曲、蠕动,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金属蠕虫。
“边个?边个玩我?!”他低吼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空洞而恐惧。
无人回应。只有那脑海中的齿轮咬合声,不紧不慢,持续不断。
恐惧攫住了他。不是面对匪徒枪口时的紧张,不是办案陷入僵局时的焦虑,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根本的恐惧——对时间错乱的恐惧,对逻辑崩塌的恐惧,对那个来自“未来”的自己的警告的恐惧。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黄启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猛地打开隔间门锁,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去。洗手间里依旧空无一人,明亮的灯光下,洗手池的水龙头滴着水,每一滴水珠落在大理石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冲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惊惶,嘴唇微微颤抖,水珠顺着额发滴落。
镜中的影像,似乎……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绝非他本意的、冰冷的笑意。
黄启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镜中的自己恢复了正常,只有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黐线……真系黐线了……”他喃喃自语,转身快步走向洗手间出口。
厚重的门被推开,外面是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柔和的光线从壁灯洒下,与仪式大厅传来的隐约音乐声混合在一起,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正常”的世界。
然而,就在他踏出洗手间,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那一刹那——
咔嚓……嗡——
那齿轮咬合声骤然变得清晰了一瞬,仿佛就在他耳畔响起,紧接着是一种低沉的、如同巨大蒸汽机开始运转的嗡鸣,震得他脚底的地毯都在微微颤动。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走廊尽头,那部通往地下设备层、此刻理应被封锁的货运电梯。
黄启发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他死死地盯着那部电梯冰冷的金属门,仿佛那后面藏着一头即将破笼而出的、由钢铁和疯狂构成的巨兽。
“不要进电梯……”
那个来自“未来”的、自己的警告,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几乎是跑着冲向仪式大厅的方向。他需要人群,需要光线,需要确认自己还身处一个可以被理解的世界。
就在他经过服务人员临时摆放物品的边桌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将桌上一份散落的文件吹到了他的脚边。
黄启发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是一份打印稿,似乎是稍后仪式上某位重要人物的发言稿摘要。他本欲随手放回,目光却猛地被稿纸上的内容钉住了。
是港督彭定康的演讲稿摘要。
英文稿纸上,所有本该是字母“o”的地方,无论是单词中的“o”,还是标点符号,全部被一个手绘的、略显颤抖的符号所取代——
那是一个清晰的、不容错辨的黄印。
诡异的圆圈,中央延伸出三条扭曲的线条,仿佛一只抽象的眼睛,又像一个通往无尽疯狂深渊的入口。这些黄印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稿纸上,沉默地凝视着他,带着一种亵渎神圣的、冰冷至极的嘲讽。
仿佛在说,所谓的权力交接,所谓的历史时刻,在这无法名状的、跨越时空的存在的眼中,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布满它印记的游戏。
黄启发拿着稿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他。厕所隔间的警告,脑海中的齿轮声,还有眼前这被黄印污染的演讲稿……
这个世界,他所认知的一切,从根基处开始崩坏、锈蚀。
会展中心外,隐约传来了人群的欢呼和倒计时的预备声浪。零时将近。
而黄启发站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冰冷、锈蚀、被非人意志窥视的孤岛。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零时零分,尚未正式到来。
但某种东西,已经提前一步,嵌入了历史的齿轮中,发出了它冰冷而疯狂的咬合声。
咔嚓……咔嚓……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