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稻海里的低语
新界的夜,带着一股湿润的、不同于市区污浊的泥土气息。然而,在这片理应孕育生机的土地上,欧阳震华却只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死寂。他驾驶着一辆略显老旧的轿车,车头灯像两柄疲惫的短剑,划破浓稠的黑暗,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股愈发浓重的不安。
“金龙农场”。名字倒是取得富丽堂皇,可发来邀请的警区同僚在电话里的语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秘。不是凶杀现场常见的紧绷或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困惑与一丝恐惧的无力感。
“欧阳SIR,这次的案子,邪门。十几个大活人,收割季最忙的时候,一夜之间,没了。现场乾净得就像被风卷过,连只死老鼠都找不到,只有……只有田里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指的是根据现场照片冲洗出来的、模糊不清的几张黑白影像——在齐腰高的金色稻浪中,隐约可见几个以扭曲姿态塌陷下去的、人形的空壳,由乾枯的稻秆和谷壳勉强维持着轮廓。就像收获後被随意丢弃的稻草人,却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曾经属於活物的形态。
农场主黄永年亲自在大门口的铁艺路灯下迎接。他是个身材微胖、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亚麻衫,笑容可掬,手腕上缠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檀木珠子,怎麽看都像个成功的、乐善好施的乡绅。但欧阳震华那双看惯了生死与诡计的眼睛,却捕捉到对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磨灭的、与其温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与某种隐秘狂热的情绪。
“欧阳博士,久仰大名!劳动您这位宋慈後人、现代法医界的翘楚深夜莅临我这小农场,真是罪过,罪过啊!”黄永年热情地伸出手,手掌温暖而乾燥。
欧阳震华与他轻轻一握,开门见山:“黄先生客气了。失踪案关系重大,还是先看看现场吧。”
“当然,当然。”黄永年连连点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沉痛与担忧,“唉,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夥计,怎麽就……请随我来。”
他没有带领众人进入通常的办公区域,而是绕过几排仓库,直接走向那片在夜色中无边无际、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的稻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常浓郁的、带着甜腥气的稻谷芬芳,嗅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就是这里了。”黄永年在田埂边停下,指着前方。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亲眼看到那几个“人形稻壳”时,欧阳震华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稻浪之中,月光给它们镀上一层惨白的光晕。空洞的眼窝,大张的、无声呐喊的嘴,扭曲的四肢轮廓……所有细节都由乾枯碎裂的稻秆和谷壳勾勒而成,彷佛有什麽东西从内部吞噬了血肉与骨骼,只留下这层脆弱的、模拟着人类最後形态的空壳。风吹过,稻壳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亡魂的低语。
助手阿芬,一个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充满干劲的年轻女孩,此刻也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现场勘查箱。
“发现失踪者後,我们没敢移动这些……东西。”黄永年叹息道,语气沉痛,“怕破坏了警方破案的线索。说来也怪,附近的稻子都长得好好的,唯独这几个地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欧阳震华戴上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下田埂,靠近其中一具人形稻壳。他蹲下身,仔细观察。稻秆的断裂处非常不自然,并非利器切割,也非野兽啃咬,更像是……从内部崩解、失去支撑後的自然塌陷。他取出镊子和证物袋,从“人形”的胸腔位置,轻轻夹起几粒饱满得异乎寻常的稻谷。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更密集的稻浪摇曳之声。那声音不再是单调的沙沙作响,而是夹杂了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略的黏腻咀嚼声,彷佛有无数细小的口器在黑暗中啃噬着什麽。欧阳震华动作一顿,屏息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剩下风声。
是错觉吗?
他皱紧眉头,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稻谷。在车灯和手电筒的照射下,这些稻粒呈现出异常诱人的金黄色,颗颗圆润饱满,几乎像是由黄金铸成。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在每粒稻谷的顶端,靠近芒刺的部位,表皮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微的、如同肉瘤般的凸起纹理,在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油腻的光泽。
“这就是我们农场最新培育的‘金龙一号’。”黄永年的声音从身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产量是普通稻种的三倍以上,抗病虫害能力极强,而且,您看这色泽,这颗粒感……”
欧阳震华没有回头,他将一粒稻谷放在摊开的左手掌心,凑近眼前,想看得更仔细些。
异变陡生。
那粒静止的稻谷,毫无徵兆地在他温热的掌心轻轻跳动了一下!
欧阳震华瞳孔骤缩,几乎以为是自己心跳引起的错觉。但紧接着,在周围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粒稻谷顶端的“肉瘤”纹理猛地裂开一道细缝,缝隙迅速扩张,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细小如针尖、却在灯光下闪烁着森白寒光的——微型牙齿!
那裂开的缝隙像极了一张饥渴的、无声狞笑的小嘴。
“啊!”阿芬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後退一步,险些跌坐在田埂上。
欧阳震华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恶心与寒意,手腕稳如磐石,用镊子闪电般夹起那粒仍在微微颤动、彷佛试图啃咬他掌心的诡异稻谷,迅速封入特制的、内壁坚硬的证物管中,拧紧盖子。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稻浪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充满了无尽的恶意。
黄永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叹道:“唉,看来……看来这新品种还有些不稳定,让欧阳博士受惊了。”
欧阳震华没有理会他的解释,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这片在夜色中起伏的、看似丰饶美丽的稻海。那沙沙的声响,此刻在他耳中,已化作了无数细碎而贪婪的低语。
“黄先生,”他声音冰冷,“我需要一间安静的房间,立刻检验这些样本。另外,所有失踪者的详细资料,以及他们最後接触过的人、物,我都要。”
他必须知道,这些稻谷,究竟是什麽东西。而那些失踪的人,他们的血肉,又去了哪里。
回到黄永年提供的、位於农场角落一间布置简单的临时检验室,欧阳震华和阿芬立刻投入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却依旧压不住那股从证物袋中隐隐透出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息。
阿芬将从现场带回的另一部分稻谷样本进行初步分离,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而欧阳震华,则将重点放在了那具连夜运回、放置在简陋停屍台上的唯一一具相对完整的“人形稻壳”上——这是警方在扩大搜索范围後,於农场边缘一条水沟里发现的,形态比其他更为“新鲜”一些,至少还保留着部分衣物纤维和……一些内部的残留物。
小心翼翼地用解剖刀和镊子分开那些乾枯纠结的稻秆,内部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欧阳震华也感到胃部一阵痉挛。没有预想中的骨骼或乾瘪的内脏,里面填充的,是更多已经发黑、黏连成块状的稻谷和谷壳,它们与一些无法辨认的、暗褐色的纤维状物质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类似沼气和腐烂谷物的混合气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位於原本应该是胃部区域的一团东西。那里的稻谷颜色更深,几乎呈黑褐色,并且异常潮湿、粘稠。欧阳震华用镊子轻轻拨开表层,瞳孔再次收缩——里面包裹着的,竟然是大量未被完全消化、甚至有些还保持着原本形状的稻谷!
“这……怎麽可能?”阿芬捂着嘴,声音发颤,“人怎麽会吃……这麽多生谷物?而且,看这数量……”
欧阳震华没有说话,他极其小心地取出一小部分胃容物,分别放入培养皿和载玻片上。当他将载玻片放到显微镜下,调整焦距时,呼吸几乎为之停滞。
视野中,那些原本应该死去的稻谷细胞,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活性。一些细小的、菌丝状的结构正从谷壳的裂缝中蔓延出来,它们是半透明的,带着淡淡的萤光绿色,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相互缠绕。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些“菌丝”的顶端,可以观察到微小的孢子正在形成。这些孢子内部,似乎有某种遗传物质正在以超越常理的速度重组、变异。
他抬起头,脸色凝重得可怕:“阿芬,初步验屍报告怎麽写?”
阿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记录板,声音依旧带着颤音:“死者……或者说,该个体……体表无明显外伤,无搏斗痕迹。内部组织……大量缺失,由未知植物性物质替代。胃部内容物:大量未消化稻谷。初步镜检观察……观察到未知活性孢子,正在进行剧烈的dNA层面重组。”
她写下最後一个字,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未知活性孢子。dNA重组。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这更像是某种……来自异域的、可怖的生物污染,或者,是某种亵渎自然规律的邪恶仪式留下的痕迹。
欧阳震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那股甜腥气涌入。远处,那片无边的稻海在月光下泛着波浪,沙沙声不绝於耳。此刻,这声音在他听来,不再是丰收的序曲,而是来自深渊的、贪婪的召唤与低语。它们在呼唤着血肉,呼唤着生命,呼唤着将一切有机物都同化、重组,变成这片金色噩梦的一部分。
黄永年,这个表面慈善的农场主,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是无知的培育者,还是…… deliberate 的献祭者?
而这片吞噬了十几条人命的稻海,它的尽头,又连接着怎样不可名状的恐怖?
欧阳震华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触摸到的,仅仅是这巨大恐怖冰山的一角。新界的夜空下,一场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来自远古的饥饿,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