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夜色如洗过的黑缎子般铺展开,陆家嘴的楼群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泛着冷冽的光。韩风没有离开会议室,只是让人换了一壶新茶。投影仪已经关闭,白板上“现金流折现”的复杂公式被擦去大半,只留下一些零散的线条和数字,像退潮后沙滩上模糊的印记。
“从精微科技的隐形壁垒,到悦享食品的价值重估,”韩风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他踱步到窗边,背影对着尚未离开的几位核心研究员,“我们讨论的都是试图寻找某种‘稳态’的价值——要么是成长的稳态,要么是盈利质量的稳态。但市场里还有一大类资产,它们的本质就是‘不稳态’。它们的价值,恰恰在周期的剧烈摆动中产生,用静态的尺子去量,总会量错。”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刚才发言最为踊跃的一位年轻研究员身上。“小陈,如果你看到一家化工企业,产品价格从高点跌去百分之四十,季度净利润同比下滑超过百分之六十,市盈率被动拉升到近百倍,市净率跌破一倍——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小陈推了推眼镜,谨慎地回答:“风险很大,可能处于周期顶部或者下行通道,需要警惕。”
“很理性的判断。”韩风点点头,走回白板前,拿起笔,却没有写下任何公式,“这是市场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也是为什么周期股的估值,常常是一场反直觉的博弈。因为直觉让我们在繁荣时乐观,在萧条时恐惧。而周期股的利润,往往在直觉最恐惧的时候开始孕育。”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十一年来与周期共舞的记忆。“今天,我们就拆解一家这样的公司——‘东岳化工’。一家主营基础化工原料,产品价格与宏观经济、下游制造业景气度捆绑得如同连体婴儿般的传统周期型企业。”
东岳化工的股价图表被调出,呈现在屏幕上。那是一条令人心悸的曲线:数年前曾随大宗商品牛市一路狂飙,随后是长达两年多的阴跌与横盘,期间反弹微弱,近期更是再度探至一个看似岌岌可危的低点。财务数据触目惊心:毛利率从高峰时的百分之二十五滑落至不足百分之十;净利润波动如同过山车;资产负债表上,存货和应收账款规模在高位徘徊,而有息负债比例却不低。
“如果用传统的市盈率估值法,此刻的东岳化工看起来像个笑话,甚至像个陷阱。”韩风指着那高企的市盈率数字,“周期顶峰时,它的市盈率可能低至五倍甚至三倍,因为利润丰厚;而此刻,利润微薄,市盈率显得畸高。如果据此认为它‘贵’了而避开,或者在周期顶部因市盈率‘低’而买入,正是许多投资者在周期股上亏损惨重的根源。”
他接着否定了简单看市净率的做法。“破净,对某些资产或许是安全边际的信号,但对重资产的化工企业,在行业产能过剩、资产盈利能力低下甚至亏损时,账面净资产可能严重高估了其真实经济价值。那些厂房和设备,如果生产出来的是持续跌价且难以销售的产品,就不再是资产,而是负担。”
那么,周期股的估值钥匙在哪里?韩风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圆,将它分成四个不规则的扇形。
“我们需要引入一个更宏大的框架——‘估值时钟’。这不是精确的计时工具,而是一种定位思维。”他在这四个象限里分别写下:“绝望期”、“复苏期”、“繁荣期”、“衰退期”。“对于化工这样的典型周期行业,其估值核心并非当下的利润,而是其在完整周期中所处的位置,以及下一阶段产品价格与盈利弹性变化的可能性。”
定位,需要观察一系列相互矛盾、违背短期直觉的指标。韩风带领团队深入东岳化工的案例:
首先,是观察行业的“产能脉搏”。他们发现,尽管东岳化工自身盈利艰难,但整个基础化工行业扩产的步伐正在显着放缓。数据显示,行业在建工程规模同比出现大幅下降,资本开支的增速也在回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供给侧的扩张正在接近尾声。当需求哪怕只是轻微回暖,或者不再恶化,供需的天平就会开始发生微妙倾斜。这种行业整体资本开支的收缩,往往领先于产品价格的触底反弹。
其次,是审视公司的“成本血线”与“财务韧性”。在行业低谷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他们仔细剖析东岳化工的成本结构,寻找其相对于同行的优势(例如区位带来的物流成本节约、某种工艺改进带来的能耗下降)。更重要的是,压力测试其现金流:在现有产品价格和销量下,其经营性现金流能否覆盖必要的资本开支和利息支出?资产负债率是否在可控范围,短期偿债压力如何?他们发现,东岳化工虽然利润微薄,但依靠部分高端差异化产品,尚能维持正向的经营现金流,且银行借款结构以长期为主,暂无迫在眉睫的流动性危机。这为它“熬过去”提供了可能。
第三,也是最具反直觉的一点,是关注“库存的幽灵”何时散去。化工产业链长,从原材料到终端消费品,每个环节都有库存。在周期下行期,上下游都在拼命去库存,哪怕需求略有起色,也会被库存消化所掩盖,导致产品价格持续承压,这就是“旺季不旺”的根源。而一旦产业链库存降至极低水平,任何一点点真实需求的波动,都可能在价格上被放大。他们通过跟踪东岳化工及其主要下游行业的库存数据,寻找库存周期可能临近尾部的蛛丝马迹。
“当这些信号开始累积——产能扩张停止、行业大面积亏损但未出现崩溃性倒闭、库存水平趋于极限、甚至一些高成本产能开始永久退出——那么,即便眼前的财务报表依然难看,股价萎靡不振,市场的‘估值时钟’可能正悄然从‘绝望期’向‘复苏期’摆动。”韩风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这个时候,市场的直觉仍然是恐惧和回避,因为坏消息还没有结束。但价值的猎手,需要开始计算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产品价格在当前基础上反弹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公司的盈利将不是线性增长,而是可能从微利跃升至某个惊人的数字。市净率也可能从破净迅速回归甚至溢价。”
他分享了最终决策的思考过程。基于对化工行业周期位置的研究(认为正处于漫长下行周期的尾段),对东岳化工自身成本和财务韧性的评估(认定其为行业中有望存活下来的选手),以及对一些领先指标(如某些细分产品价格已出现止跌企稳迹象)的综合判断,他们得出了一个与市场情绪相反的结论:东岳化工最坏的时期可能正在过去,其股价所反映的悲观预期已经过度。
“我们买入的,不是它今天的低利润,而是其盈利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极大可能出现的、非线性恢复的期权。”韩风总结道,“这种投资的博弈在于,你需要承受左侧布局的寂寞与煎熬,需要抵抗过程中反复的负面信息冲击,更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时钟指针的转动。它要求你在别人计算市盈率时,计算供需格局;在别人关注季度利润时,关注行业产能出清;在别人因价格下跌而恐慌时,思考价格哪怕小幅反弹带来的盈利弹性。”
会议结束时,窗外已是深夜。小陈和其他研究员离开时,脸上少了之前的笃定,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韩风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屏幕上东岳化工那条漫长的阴跌曲线。他知道,这笔投资或许要等待一年甚至更久,期间股价可能再跌百分之二十,也可能毫无起色。但这正是周期股估值的残酷与魅力所在——它奖励那些能够穿透眼前迷雾、理解周期韵律、并敢于在绝望中播下种子的反直觉者。估值时钟从不精确报时,但它永远在转动。捕捉那从“绝望”向“复苏”切换的微妙嘀嗒声,需要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对市场人性循环的深刻洞察,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与群体直觉对抗的勇气。雨后的凉意从窗缝渗入,韩风知道,市场的季节,也总是在无人察觉时悄然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