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考核,被安排在青云宗外门的“明理堂”。
与前两轮相比,这一轮显得格外安静,却也更加令人头疼——笔试。
明理堂内,数百张矮几整齐排列,每张矮几后都坐着一名通过前两轮考核的弟子。矮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张散发着澹澹灵光的考卷。
主持这一轮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古板、戴着厚厚水晶镜片的老者,人称“古板张”张长老。他负责宗门典籍管理与基础教学,最是看重规矩与学问。
“第三轮,经义笔试。”张长老的声音刻板而清晰,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考核内容,涵盖《基础灵气论》、《百草初识》、《炼器入门》及《青云宗规》。限时一个时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使用任何法术作弊。开始。”
话音刚落,考卷上的灵光消散,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题目。
瞬间,大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林风坐在靠后的位置,拿起考卷,只看了第一眼,就觉得眼前发黑。
《论五行灵气相生相克在初级聚灵阵中的具体应用,并画出三种以上变阵图》……
《列举十种常见一阶灵草的药性、采摘时机及相克之物》……
《简述“淬火”在低阶飞剑炼制中的三种作用,并说明温度控制的要点》……
《依据宗规第三章第五条,若外门弟子私斗致人轻伤,当如何惩处?若主动上报又当如何?》……
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陌生呢?
林风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一个常年在外门打杂、靠着最粗浅的引气入体法诀勉强混到三层的底层弟子,哪有机会系统学习这些?《青云宗规》倒是常听管事念叨,可那么多条,谁记得住啊!
他偷偷抬眼,瞄了瞄四周。
左边的弟子眉头紧锁,但笔下不停,显然有些底子。右边的张莽更是嘴角带笑,运笔如飞,看来张家没少给他开小灶。前方几位平日里以“学问好”着称的弟子,更是胸有成竹,答题速度不慢。
只有他,对着考卷,大脑一片空白。那一道道题目,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要把他吞噬。
时间一点点流逝。
香炉里那根用来计时的线香,已经燃去了小半截。不少弟子已经答完了小半张卷子,大堂内弥漫着墨香和轻微的书写声。
林风的考卷上,除了姓名,依旧一片空白。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空白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完了……这回真的完了……”他内心哀嚎,“前两轮是走了狗屎运,这一轮可实实在在要看真本事啊!我一个打杂的,懂什么炼丹炼器布阵啊!”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几乎能想象出,当自己交上白卷或者胡乱写点东西后,张长老那古板脸上会露出怎样鄙夷的表情,台下众人会怎样嘲笑,而自己也将彻底与前两轮创造的“奇迹”告别,被打回原形。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再丢人了!
林风握紧了手中的毛笔,笔杆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瞪着那些题目,眼睛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红。
“《论五行灵气相生相克》……相生相克……”他努力回想着偶尔听路过师兄谈论时的只言片语,“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个好像听过。可具体怎么用在聚灵阵里?”
他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曾经远远看到过内门某处山峰上闪烁的阵法光芒;在杂物房里见到过废弃的、刻着奇怪纹路的阵盘碎片;还有梦里(又是梦)那金龙彩凤飞舞时,似乎带动了周围灵气的某种规律性流动……
但这些都太模糊了,根本无法形成文字描述,更别提画出变阵图了。
“《百草初识》……我认识狗尾巴草算吗?”林风苦笑。他打杂时倒是接触过一些晾晒的草药,但只知道名字,什么药性、采摘时机,根本一窍不通。
“《淬火的作用》……打铁淬火我知道,可飞剑炼制……”他想起自己那惨死的“铁疙瘩一号”,在最后“淬火”(其实就是用井水泼)时,好像听到过“嗤”的一声,然后那玩意儿就更丑了……这能写吗?
越想越绝望。
线香又短了一截。
林风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卷,那些工整的字迹仿佛在旋转、跳舞,嘲笑着他的无知。极度的焦虑和压力之下,他的思维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空白状态。
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对,不是文字上的灵光,而是一种更模糊的、更直觉的东西。
他想起昨晚捣鼓“铁疙瘩一号”时,虽然失败了,但在反复捶打那些金属边角料,试图将歪歪扭扭的符文刻上去时,手指似乎本能地遵循着某种节奏和轨迹。那些轨迹毫无章法,但当他全神贯注时,却又觉得它们似乎应该那样连接。
他又想起在资质测试时,双手按在测灵石上,灵力疯狂涌出的那种感觉。灵力在体内奔流,似乎也不是完全乱窜,而是沿着几条固定的、暖暖的路径……
还有问心镜里,虽然睡着了,但恍惚间似乎“看”到过一些流动的、发光的线条,它们构成了张莽的剑光,构成了那些虚幻的景象……
这些杂乱无章的印象碎片,在他焦急混乱的脑海中碰撞、交织。
他不懂高深的经义,说不出一二三的原理。
但他亲手摸过冰冷的金属,感受过灵力在体内的微弱流动,甚至(在梦里)见过更宏大的能量景象。
“反正写正经答案肯定是不会了……横竖都是丢人,不如……”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冒了出来。
林风勐地抓起毛笔,蘸饱了墨汁。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题目,不再去搜寻贫瘠记忆中可能相关的文字。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目光变得有些空洞,又有些专注。他不再看题目,而是将注意力完全沉浸到自己那些混乱的、感性的“体悟”中。
笔尖落下。
第一笔,落在《论五行灵气相生相克》那道题下方的空白处。他没有写字,而是画出了一个扭曲的、首尾相连的圆圈,圆圈上有五个凸起的点,他用不同的、自己觉得合适的墨色深浅去涂抹它们,并在它们之间画上了一些意义不明的、如同枝丫又如同电流般的连接线。这图案丑陋怪异,毫无美感,更谈不上什么阵法规范。
画完这个,他感觉顺畅了一些,笔尖不停,移到了《百草初识》的答题区。他回忆着在杂物房见过的那些晒干的草药形状,但它们在他脑子里已经变了形。他画出了一团团扭曲的、带着根须或叶脉痕迹的墨团,有些墨团旁边还点上了一些小点,代表露珠或泥土?他自己也说不清。
接着是《淬火的作用》。他画了一条波浪线代表烧红的金属,然后是一团溅射状的墨点代表淬火的水,在波浪线和墨点之间,他又添加了一些细密的、如同裂纹又如同星光的短线条,试图表达那种“嗤”一声瞬间,金属内部结构发生的、他无法言说的变化。
他甚至在那道关于《宗规》私斗惩处的题目下面,画了两个简笔的小人,一个摆出攻击姿势,另一个抱头蹲防,然后在两人之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去向长老报告的箭头……
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用笔尖“倾诉”自己那点可怜感悟的状态中。笔下出现的,不是什么文字答案,而是一幅幅抽象、扭曲、充满个人臆想、甚至有些疯癫的“图案”。这些图案毫无关联,风格迥异,有的像幼稚的涂鸦,有的又带着点莫名的、原始的韵律感。
他画得飞快,额头上汗水滴落也顾不得擦,墨汁有时甩到考卷其他地方,他也毫不在意。他仿佛不是在答题,而是在进行一种本能的、情绪化的宣泄。
周围的弟子偶尔抬头,瞥见他那“鬼画符”般的卷面,无不露出惊愕、鄙夷或怜悯的表情。张莽更是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笃定这家伙已经自暴自弃了。
古板张长老在台上闭目养神,但神识却笼罩着整个明理堂。他自然也“看”到了林风那与众不同的“作答”方式,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并未出声制止。考核只规定要作答,没规定必须用文字。只是……如此胡闹,真是枉费了前两轮那惊人的表现。他心中对林风的评价,已然低了几分。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
“时辰到!停笔!”张长老睁开眼,刻板的声音响起。
弟子们纷纷放下笔,神色各异,有轻松,有忐忑,有懊恼。执事弟子们走下台,开始收卷。
当收到林风的考卷时,那名执事弟子明显愣了一下,看着上面那一片乌七八糟、墨迹斑斑的抽象图案,嘴角抽搐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将其收走,叠放在其他考卷下面。
考卷被统一收走,送到了后堂专门的阅卷处。阅卷由三位精通相关领域的长老共同进行,张长老主持。
阅卷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大多数考卷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至少是规规矩矩的文字答案,好坏一目了然。
直到……他们翻到了林风的考卷。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一位负责批阅《百草初识》部分的长老首先惊叫出声,捏着考卷的手都在抖。他看到的不是草药名称和药性描述,而是一团团难以名状的墨团和点点!
“胡闹!简直是胡闹!”另一位批阅《炼器入门》部分的长老也是勃然大怒,指着那幅“淬火抽象画”,胡子都翘了起来,“这画的是符还是鬼?与炼器何干?!此子态度极其不端!”
张长老沉着脸,将考卷拿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黑。通篇没有几个正经字,全是这种不知所云的“鬼画符”!这简直是对严肃考核的亵渎!
“此子前两轮表现诡异,看来不过是运气使然,或者用了什么取巧手段。心性浮躁,根基浅薄,于学问一道更是一窍不通,只会此等哗众取宠之术!”张长老将考卷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冰冷,“此卷,判为零分!此子,第三轮考核不通过!”
另外两位长老虽然觉得这“零分”有些严厉,但看着那实在不像话的卷面,也都没有出言反对。毕竟,这答案实在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
然而,就在张长老准备提笔蘸朱砂,划下那个零分时,坐在最边上、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负责核查有无错漏的一位孙姓长老,忽然“咦”了一声。
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虽不直接批阅某一部分,但对各方面都有所涉猎,尤其对古籍和偏门知识了解颇深。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了林风考卷的角落,那道《论五行灵气相生相克》题目下方,那个扭曲的、带着五个点的圆圈图案上。
起初,他也只是觉得这图案丑陋怪异。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了。那五个点的分布位置,虽然不标准,却隐隐暗合某种古老的方位标识。那些连接点的、杂乱无章的线条,看似胡画,但若以某种特定的神识韵律去感应,竟隐约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流转不息的气韵!
这不是简单的涂鸦!
孙长老勐地站起身,也顾不得失礼,一把从张长老手下将那张考卷抽了过来,凑到眼前,几乎将脸贴了上去,仔细观瞧。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些墨迹(当然没真正碰到)。
“老孙,你怎么了?”张长老不悦地问道。
孙长老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又移向了那幅“淬火图”。那溅射的墨点,那代表金属的波浪线,以及中间那些裂纹般的短线条……组合在一起,竟然隐隐勾勒出一种……天地初开、能量迸发、物质定型的古老意象?!虽然极其隐晦扭曲,但那种韵味……
还有那些草药墨团,虽然完全认不出是什么草药,但那些点染的笔触,似乎无意中契合了某种草木精气自然散逸的状态?
孙长老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些图案,单独看,是丑陋的涂鸦,是外行的鬼画符。
但若以一种超越常规文字描述、直达“意境”与“本源感应”的角度去看……它们歪歪扭扭的笔划中,竟然似乎蕴含着一种对“灵气流转”、“物质转化”、“草木天性”乃至“规则冲突”(那个私斗小人打叉图)最原始、最直白的、近乎“道痕”般的描绘!
这绝不是这个年纪、这个修为的外门弟子能够刻意伪造出来的!这更像是一种……懵懂无知的状态下,因某种纯粹的直觉或巧合,无意中触摸到了天地间某些最基础“纹路”的影子,然后用最笨拙的方式将其“拓印”了下来!
“这……这难道是……”孙长老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传说中,上古大能感悟天地至理后,最初记录的……‘大道符纹’的……残缺倒影?或者说……是‘先天道痕’在无知者心镜上的……扭曲映照?”
“什么大道符纹?什么先天道痕?老孙你说清楚!”张长老和另一位长老都被他这骇人的说法惊到了。
“我也只是猜测……但这图案,绝非凡品!此子……此子有大古怪!”孙长老激动得满脸通红,紧紧攥着考卷,“此事非同小可!快!快去请‘藏经阁’的刘太上长老!他老人家精研上古符文与天地道韵,定能辨明!”
看到孙长老如此失态,言语间又牵扯到玄乎其玄的“大道符纹”和太上长老,张长老也不敢怠慢了。他虽古板,却不傻,知道有些东西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畴。
他立刻吩咐一名执事弟子,火速前往后山禁地,恭请刘太上长老。
明理堂后堂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前面等待结果的弟子们的注意。当他们看到执事弟子匆匆离去,又隐约听到阅卷处传来的激动争论声时,都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只有林风,忐忑不安地坐在角落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鬼画符”引起了怎样的风暴。他只觉得,自己这次恐怕是真的要完蛋了,恐怕不止零分,还要因为“亵渎考卷”被惩罚吧?
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后悔不已:“早知道……还不如瞎编点字写上去呢……”
而一场因为他那几张抽象涂鸦而起的、更高层面的波澜,正在青云宗内悄然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