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冬天,黄土高原被凛冽的北风刮得一片苍茫。然而,在兵工厂那排依山开凿的窑洞里,却是一片与严寒抗争的炽热。罗云净,裹着厚厚的棉衣,正伏在炕桌上,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核对“四二式”曲射炮批量生产的工艺流程图。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阿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进来。“云卿,趁热喝了,驱驱寒。”
阿旺将碗放在桌上,看着罗云净眼底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忍不住又道,“‘四二式’已经顺利投产了,你也该稍微松口气,好好歇歇。前阵子破译密码耗的心神,这场病又去得慢,不能再硬撑了。
罗云净抬起头,接过姜汤,温热的感觉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掌心,他微微一笑:“放心,我心里有数。前线等着要,生产工艺必须稳定下来,不能出岔子。”他抿了一口辛辣的姜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对了,慕婉同志那边最近有消息来吗?”
阿旺摇摇头:“上次那批合金钢材和工具运到后,暂时没有新的消息。驼峰航线那边风声好像又紧了些,估计林同志那边压力也不小。”
罗云净沉默地点点头。他深知这条隐秘物资线的脆弱与宝贵,每一批安全抵达的物资,背后都是林慕婉在龙潭虎穴中的周旋,以及肖玉卿暗中操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温热的铜钱。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云卿专家在吗?”
是王团长的声音。罗云净和阿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王团长的部队不是刚换防下去休整,并接收了第一批“四二式”吗?
门帘掀开,王团长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红光。
“云卿同志!哈哈哈!我是特地来谢你的!你造的那‘四二式’,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声音震得窑洞顶似乎都在落灰,“我们团前两天用它,一口气端掉了鬼子三个炮楼!那叫一个痛快!以前咱们拿人命填都难啃的硬骨头,现在几炮过去,直接就给它掀了顶!战士们都说,这是咱们的‘开路先锋’!”
罗云净听着,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那是一种看到自己的心血真正转化为战场胜利的欣慰与自豪。“是同志们打得英勇,炮才能发挥作用。”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团长用力摆手,“家伙什不行,再英勇也得付出大代价!你是不知道,以前看着战士们抱着炸药包往枪眼上冲,我这心里……”
他顿了顿,眼圈有些发红,随即又振奋起来,“现在好了!有了这家伙,咱们攻坚拔点的底气足多了!总部首长都表扬了我们团,还问这炮是哪个能人造出来的!我老王可是好好把你夸了一通!”
罗云净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笑了起来。这种直接来自战场的反馈,比任何嘉奖都更让他感到满足。他知道,他在这里的每一分努力,都没有白费。
王团长兴奋地说完,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略显粗糙、却带着独特金属光泽的碎片。“云卿,你看看这个。这是我们从炸毁的鬼子炮楼里找到的,像是某种炮弹的破片,但材质和咱们见过的都不一样,特别硬,韧性也好。”
罗云净神色一凛,接过碎片,就着油灯仔细查看,又用手指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声音。“这不是普通的铸铁或钢……里面应该添加了特殊的合金元素,可能是镍铬钢。”他眉头微蹙,“鬼子在华北的部队,已经开始装备更先进的弹药了。这对我们‘四二式’的炮弹防护提出了更高要求。”
他立刻意识到,技术上的较量永无止境。敌人也在进步,他必须更快,才能始终保持那微弱的优势。
送走再三道谢的王团长,罗云净拿着那块炮弹破片,再次陷入了沉思。新的技术挑战摆在面前,他需要查阅资料,需要试验新的钢材配方和热处理工艺……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更稳定的物资支持,尤其是那些特殊的合金原料。
小虎和其他几个年轻学员围在旁边,好奇地触摸着这块来自战场的实物。云卿同志,咱们能造出比这更厉害的吗?
罗云净抬起头,目光在年轻学员们充满求知欲的脸上扫过。不仅要更厉害,还要用更少的资源。他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画了起来,我们要在热处理工艺上下功夫...
与此同时,渝州。
岁末的山城,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喧闹与深沉的压抑交织的氛围中。前方战事胶着,后方歌舞升平与派系倾轧并存。
肖玉卿坐在车上,望着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和闪烁的霓虹,眼神冰冷。他刚刚收到周明远带来的密报,关于“商行”最新一批物资在滇缅边境附近,遭到一股不明武装力量骚扰,虽未造成重大损失,但运输时间被迫延迟,且暴露了部分线路。
“查清楚是哪路人马了吗?”肖玉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还在查。手法很刁钻,不像普通的土匪或地方武装,倒像是……受过一定训练的散兵游勇,或者,某些被故意纵容的‘灰色’势力。”周明远低声道,“怀疑可能和当地某些对中央阳奉阴违的势力有关,甚至不排除有幕后黑手,想掐断这条线。”
肖玉卿眼中寒光一闪。
乙组和自卫总队,立即启动备用路线。同时加强对现有路线的巡查密度,必要时可以展示武力威慑,但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他沉吟片刻,“另外,把这条线索,匿名递给军统滇站。戴笠的人最近在云南扩张势力,正愁没借口清理地方。”
“是!”
民国三十二年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到来。
渝州的雾似乎比往年更浓了些,缠绕着山城,也缠绕在各方势力的心头。一月十一日,中美、中英新约签订,废除在华治外法权的消息传来,陪都一片欢腾,报纸连篇累牍地宣扬着“百年枷锁,一朝废除”,仿佛抗战的胜利与外部的认可已近在眼前。
点验组办公室内,肖玉卿放下刊登着新约全文的报纸,脸上并无多少喜色。苏景行在一旁低声道:“组长,街上都在庆祝,看来士气可用。”
“废除特权,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自然值得庆贺。”肖玉卿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但有些人,怕是要借此大做文章,鼓吹‘依赖外援即可决胜’的论调了。别忘了,美国人给的,随时也能拿走。真正能依靠的,还是我们自己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他话中所指,苏景行心领神会。
延安。
罗云净正坐在炕上为学员们编写教材,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社会部的同志掀帘而入,神色凝重:云卿同志,紧急任务!
罗云净心中一凛,穿好衣服,带着阿旺和来人一起前往社会部驻地。
在社会部驻地,负责的同志他递给罗云净一叠密电码:鬼子在华中可能要有大动作,需要你立即着手研究这套新的密码系统。这次的结构比之前的都要复杂,疑似使用了多层加密。
罗云净接过文件,指尖在那些诡异的数字序列上轻轻划过。他能感觉到,这背后隐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罗云净深吸一口气:我尽力。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密码破译中。阿旺守在门外,连吃饭都是悄悄送进去。
与此同时,渝州的肖玉卿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张。他站在点验组办公室的军用地图前,手指沿着长江沿线缓缓移动,停在宜昌。
日军最近在宜昌、沙市一线的调动异常频繁。苏景行在一旁报告,我们的点验人员发现,第六战区的后勤仓库都在加紧转运物资。
肖玉卿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看来日军的目标是拿下鄂西,掌控长江水路,意在剑指渝州,告诉我们在侍从室的人,重点留意华中方向的军情汇报,特别是第六战区防区的军情汇报。
一天深夜,罗云净临时居住的窑洞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呼。阿旺和社会部的同志急忙推门进去,只见罗云净满脸兴奋地指着满桌的草纸:
解开了!是改良版的维吉尼亚密码,但加入了中国传统的干支纪年法作为第二层密钥!
他迅速将破译出的情报整理成文:日军第十一军正在秘密集结,计划在三月发动春季攻势,主攻方向指向鄂西,目标是夺取宜昌,威胁渝州门户。
社会部的同志连夜将情报送出。几天后,肖玉卿在渝州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了这份关键情报。他立即行动起来。
以点验组名义,向军令部提交报告。他指示苏景行,就用我们自己的观察和分析,暗示华中方向可能面临大规模进攻。
二月初,随着情报的逐步印证,渝州方面开始向鄂西增兵。而此时的罗云净,已经投入到新一轮的技术攻关中。
我们必须赶在鬼子新装备大规模列装前,拿出对策。他在兵工厂的技术会议上说。那块炮弹破片被放在桌子中央,像一座需要攻克的山峰。
经过数十次失败的试验,罗云净带领学员们终于在一个雪夜找到了突破口。当第一块合格的镍铁合金样品在土法冶炼炉中成型时,小虎激动地差点打翻测量仪器。
成功了!云卿同志!我们真的用边区材料做出了合金!
虽然比不上日军的镍铬钢,但足以显着提升四二式炮弹的破甲能力。
就在技术取得突破的同时,国际局势也在悄然变化。
三月中旬,共产国际宣布解散。
肖玉卿听闻消息,意识到这一事件背后的深远意义——这标志着‘家里’将更加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路线和命运,他为之一振,病痛也仿佛好了几分。
罗云净从水怡那里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在车间里调试新改进的炮弹。这是好事。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我们更应该走自己的路。
水怡点头:中央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渝州那边恐怕会借机大做文章。
果然没多久,那位委员长的《中国之命运》一书发表,书中强调“没有中国国民党,那就是没有了中国”的论调,并将共产主义视为需要“彻底清除”的障碍。这本书的出版,如同一块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的巨石。
延安的反应迅速而激烈。《解放日报》接连发表社论和批判文章。消息传到渝州,肖玉卿能清晰地感觉到国共之间那根刚刚因共同抗战而稍显缓和的弦,再次绷紧到了极致。
“山雨欲来啊……”他摩挲着怀中怀表冰冷的外壳,望向西北方向,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他知道,理论的论战背后,是实实在在的武力对峙。云净所在的那片土地,即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五月,鄂西战火重燃。
日军为巩固长江航线,夺取洞庭湖粮仓,并威胁渝州门户,共出动了7个师团及1个独立混成旅团,企图通过三阶段作战,击溃第六战区主力,并短时控制宜昌至岳阳的长江水路。日第40师团于2月先后进攻江南的石首、华容等地,为向西进犯建立了桥头堡。
由于提前获得了情报,中国军队虽做好了充分准备,但战役进行得异常惨烈。
战报如雪片般飞入点验组。肖玉卿指令苏景行,借点验之名,密切关注前线各部动态及后勤补给情况。他发现,尽管有新约签订鼓舞士气,但部队间协同不力、某些将领保存实力的痼疾依然存在,战局一度十分危急。
罗云净在延安兵工厂,从内部通报和姐姐水怡(罗慧怡)带来的消息中,得知了八路军、新四军在盐阜区、北岳区、苏中、苏南等地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反“扫荡”、反“清乡”斗争。那些描述虽然简略,但他能想象出那是何等的残酷与艰难。
“我们这里多造出一门炮,多生产一发子弹,前线的同志和乡亲们就能少流一滴血!”他在兵工厂的动员会上,声音沉静却带着强大的力量。
鄂西的战事和敌后的艰难,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一个人。“四二式”曲射炮的生产线全力运转,技术革新也在加速。他带领着以小虎为代表的年轻学员们,日夜攻关,试图进一步优化生产工艺,提升炮弹的威力和稳定性。
六月,鄂西会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更大的阴云笼罩在陕甘宁边区上空。
胡寿山在洛川召开军事会议,调兵遣将,剑指延安。第三次反共高潮骤然掀起。
肖玉卿在得知洛川会议的消息后,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立刻动用所有渠道,收集各方反应,尤其是英美方面的态度。
同时,他通过“青筠”,将国民党军队调动的最新情况,以及他判断的其可能的主攻方向和薄弱环节,火速传递给“家里”。
“组长,侍从室那边传来消息,压力很大,英美方面并不支持此时掀起内战,尤其是史迪威,态度强硬。”周明远低声道。
“还不够。”肖玉卿眼神冰冷,“要把声势造得更大些,必须让他们知难而退。他对周明远说,把我们在西北点验时掌握的一些情况,适当透露给史迪威的参谋。联系‘青筠’让我们的同志,联络民主人士,发表声明,呼吁团结,反对内战。同时,把胡宗南部队调动的部分情报,‘泄露’给相熟的记者。”
他要在舆论和外部压力上,为延安构筑一道防线。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却同样关乎生死。
延安收到消息,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部队进入战备状态,机关、学校开始组织疏散演习。兵工厂的任务更加繁重,不仅要保证前线供应,还要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罗云净接到了紧急命令,要求他将最重要的图纸、核心技术和精密仪器打包整理,制定好紧急情况下转移和保护的预案。
他连夜组织学员们将最重要的设备和图纸打包,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阿旺日夜不离他左右,眼神警惕如鹰。
云卿同志,你说他们真的会打过来吗?一天深夜,小虎忍不住问道。
罗云净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轻声道:不论来不来,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云卿同志,别担心,咱们边区不是那么好打的!”王团长奉命回防,路过兵工厂时,特意来看他,嗓门依旧洪亮。
罗云净看着王团长充满信心的脸庞,点了点头,但心中的忧虑并未减少。他深知实力的差距,也明白这将是一场生死考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铜钱,仿佛能从那份遥远的牵绊中汲取力量。玉卿在渝州,想必也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危险吧?
七月,在国内外强大的舆论压力和延安充分的军事准备下(包括紧急调动的防卫部队、广泛的民众动员以及各根据地的协同策应),蒋被迫下令胡寿山停止军事行动。
延安度过了又一次严重的危机。
消息传来,罗云净和兵工厂的同志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得以缓解,但经此一役,所有人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未来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
这天,肖玉卿结束一场与军令部要员的冗长会议,从闷热嘈杂的会场走出来,坐进回程的汽车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他。渝州天气炎热,他却感觉如同赤身坠入冰窖,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
“组长,您脸色很不好。”副驾驶的苏景行透过后视镜,看到他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阖,脸颊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
“无妨,有些累罢了。”肖玉卿的声音比平日更加沙哑低沉,带着明显的疲惫。他试图集中精神思考刚才会议中获取的信息,却发现思绪如同陷入泥沼,难以凝聚。额角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一阵阵钝痛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呼吸也变得有些费力。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与体内的寒意交织,带来一种极为难受的冰火两重天之感。
剧烈的咳嗽终于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每一次都牵扯着整个胸腔,震得他肺叶生疼,却几乎咳不出什么,只有喉咙口弥漫开一股若有似无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直到这一阵咳喘暂歇,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
苏景行从后视镜看到他这副模样,脸色骤变。“组长!我马上送你去赛克特医生那!”
“不必……”肖玉卿抬手阻止,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歇一会儿就好。把……把滇西刚送来的点验报告给我。”
“组长!”苏景行又急又痛。
“拿来。”肖玉卿重复道,闭着眼,眉头因身体的不适而紧紧蹙起,“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不能等。”
他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但视线却有些模糊,字迹仿佛在跳动。
“商行”的通道、“家里”的期待、前线的情报、内部的倾轧……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根丝线,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喘息,更无法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灼热的肺里打了个转,引来又一阵压抑的闷咳。他强行将这不适压下,重新聚焦于眼前的文件,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划过上面的关键信息,脑中艰难却顽强地继续运转着。
病骨支离,尚能撑几时?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不能倒下。胸前的怀表贴着剧烈起伏的胸口,那一点熟悉的温热,此刻是他对抗周身寒冷与痛楚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