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关中平原,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刀意,卷起黄土,掠过枯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为某个即将逝去的巨灵唱响的挽歌。咸阳城东,通往霸上的要道旁,那座原本供旅人歇脚、显得有几分落寞的轵道亭,今日却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注定要被浓墨重彩地镌刻在历史的竹简之上。
天色灰蒙,云层低垂,阳光吝啬地透出几缕惨淡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照在这片即将见证王朝更迭的土地上。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道路两旁,是肃然列阵的汉军士兵。他们身着黑色的甲胄,手持长戟弓弩,如同两道钢铁铸就的墙壁,从轵道亭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兵刃的寒光在灰暗的天色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森林,沉默,却散发着无言的杀伐之气。每一张士兵的脸上,都混杂着好奇、兴奋,以及一丝面对历史瞬间的茫然。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个月前或许还是沛县的农夫、砀郡的刑徒,如今却以征服者的姿态,站立在这座曾经让他们仰望和恐惧的帝国都城之外。
在更外围,黑压压地挤满了从咸阳城内涌出、或是附近闻讯赶来的百姓。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有对改朝换代的好奇,有长期被秦法压抑后的麻木,或许,在眼底最深处,还藏着一丝摆脱暴政、迎来新生的、不敢表露太明的解脱与期盼。无人喧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秋虫在草丛中低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道路的中央,那片被刻意留出的空地上。
刘邦,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齐整的戎装,虽未过分奢华,却也显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威仪。他站在张良、萧何、樊哙、周勃等一众核心文武的簇拥下,立于道中,双手叉腰,努力想摆出一副庄重威严的模样,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闪烁的光芒,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志得意满与激动难耐。他做到了!他刘邦,一个沛县起家的“无赖”,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即将接受秦王朝的投降!这份成就感,比他当年在沛县勾搭上曹氏寡妇时还要强烈百倍!
萧何目光沉静,似乎在思考着接收咸阳后的千头万绪;张良羽扇轻摇(虽然天冷,但姿态要做足),眼神深邃,仿佛看透了眼前场景背后的历史脉络与未来的风险;樊哙则瞪着一双牛眼,咧着大嘴,兴奋地搓着手,低声对旁边的周勃嘀咕:“嘿!老周,看见没?待会儿那秦王子婴过来,俺老樊是不是得吼一嗓子,吓唬吓唬他?”周勃相对沉稳,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
就在这万众屏息的等待中,咸阳城方向,传来了车轮碾过官道那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
来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匹牵引着车辆的**白马**。毛色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却也格外刺眼。它拉着的,并非秦王应有的銮驾,而是一辆**素车**——通体白色,无任何纹饰彩绘,那是丧葬、请罪时才使用的车辆。
白马素车,本身就是最直白、最屈辱的降表。
车辆缓缓前行,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清了车上的情形。
子婴,这位在位仅四十六天的末代秦王,身着没有任何图案的素白服,并未戴冠,长发只是简单束起。他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白色的丝带,那是罪囚的象征。他跪坐在素车之上,双手稳稳地捧着一个用明黄色绫锦包裹的方形物事,虽然看不真切,但所有人都猜得到那是什么——**皇帝玉玺**!那方由和氏璧雕琢而成、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在他的身旁,还摆放着代表调兵遣将的**虎符**,以及代表皇帝使者权威的**节杖**。
他的面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如同他身上那袭白衣。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坦然,仿佛一个终于走到生命尽头、卸下所有重担的旅人。
在他的素车之后,跟着寥寥无几的几个人。都是赢秦宗室中最为近支的子弟,以及两三位算是“忠臣”的官员。他们同样身着白衣,垂首不语,如同送葬的队伍,每一步都踏在帝国崩塌的尘埃之上。队伍稀稀拉拉,更显凄凉,与道路两旁那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汉军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车轮,终于在距离刘邦等人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寒风刮过旷野的呼啸。
子婴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那群征服者,在居中那个虽然努力扮作威严、但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市井痞气的汉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他知道,那就是刘邦。
然后,他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捧着那沉重的玉玺,弯下腰,准备下车。韩谈(他作为近侍,也跟在队伍末尾)想要上前搀扶,被子婴用眼神轻轻制止。
他独自一人,踏下了素车,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那一刻,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有汉军将领的审视,有士兵的好奇,有远处百姓的复杂注视。他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千钧重量,那是五百余年赢秦社稷最后的重量,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
他没有犹豫,捧着玉玺,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刘邦面前。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这位身上流淌着秦始皇血脉的秦王子婴,缓缓地,却是无比清晰地,双膝一软,向着刘邦——这个他曾经的臣民,如今的征服者——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地面的声音,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心中!
他高高地将手中那黄绫包裹的玉玺,连同身旁侍从捧上的虎符、节杖,一起举过头顶。他的头颅深深低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死寂的轵道亭:
“罪臣子婴,谨奉皇帝玺、符、节,率赢秦宗室……归降沛公!”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凝固。
自秦襄公在西垂之地获封立国,历经二十余代君主,奋六世之余烈,至始皇帝嬴政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庞大的统一帝国……延续了五百余年的赢秦社稷,就在这咸阳城外的轵道亭旁,随着子婴这卑微的一跪,这双手奉上社稷神器的一举,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一个时代,以一种极其屈辱,却又带着某种悲剧性庄重的方式,彻底终结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那匹拉着素车的白马,似乎不耐这沉重的气氛,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色的雾气,在这历史凝固的瞬间,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真实。
刘邦看着跪在脚下、双手奉上至高权柄的子婴,看着那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心脏狂跳,血液奔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兴奋、征服快感乃至一丝莫名恍惚的情绪,充斥了他的胸膛。
他,成功了。
然而,在这极致的兴奋之后,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阴影,悄然浮上他的心头:拿到了玉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该如何对待这座庞大的帝都?如何安抚这关中的民心?以及……如何应对那个正咆哮着冲向关中、绝不会甘心让他独占胜利果实的……西楚霸王?
轵道亭的仪式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