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成了一场漫长的、在阳光下公开展览的围城之战。
战场的中心,就在教室后方那块巨大的、被黑色卡纸铺满的黑板报前。
苏星瑶的策略,正如张甯所预料的那样,是一场完美的“阳谋”。她没有采取任何私下的、暧昧的接触,而是将一切都放在了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课间十分钟,午休的后半段,自习课的最后二十分钟……她总能找到最合情合理的、以“讨论班级事务”为名的时机,随时转向自己身边的座位旁,或者干脆两人一起,并肩站在那块日益丰满的黑板报前。
他们的交流,高效、专注,且充满了知识分子之间特有的、和谐的韵律。
“彦宸同学,我觉得这个标题用魏碑体是不是会更有力量感一些?”
“这里,雷锋日记的摘抄,用小楷来写,和旁边评论员文章的行楷,能形成一种视觉上的错落和对比。”
“这个插图,画一个‘螺丝钉’的意象怎么样?简洁,又有象征意义。”
他们的对话,永远围绕着“公事”,听起来无懈可击。可张甯知道,那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最安全的一角。在那之下,是思想的碰撞,是才华的相互欣赏,是默契的滋生。每一次彦宸精准地领会了她的意图,每一次苏星瑶对他的书法给予恰到好处的赞美,都像一次无声的、高效的共鸣。
张甯成了一架高精度的、伪装成正在解题的“观测卫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黑板报,正在变成一个强大的磁场,而那两个人,就是磁场的南北两极。他们之间流动的,不仅仅是关于排版和字体的讨论,更是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名为“同类”的气场。
她并非唯一的观测者。
这个小小的教室,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圆形剧场。以那块黑板报为舞台中心,观众们从四面八方投来不动声色的目光。几个暗恋苏星瑶的男生,眼神里混杂着嫉妒与无可奈何的叹服。他们引以为傲的篮球技巧和游戏段位,在那种“才子佳人,挥斥方遒”的氛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幼稚。
而坐在张甯正前方的洛雨婷,则成了最令她感到不安的另一位“高级观测员”。
这位尽职尽责的班长,总是会以“关心集体事务”的名义,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黑板报的进度。但张甯知道,洛雨婷的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彦宸和苏星瑶交流时,两人之间那微妙的距离和神态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深的、越来越浓的忧虑。每一次,当她的目光与张甯在空中不期而遇时,那份忧虑,便会转化为一种无声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询问,仿佛在说:你还好吗?
张甯从不回应她的目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一些。
彦宸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多方视线的焦点。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选择用一种大大咧咧的方式,去忽略这一切。他没有再在每天清晨,陪张甯跑完那雷打不动的三十分钟。这是张甯严令禁止他再继续做的高危动作。但仍然会保证每天都在她的课桌里私藏那份属于她的、热气腾腾的早餐。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清晨的早餐,是他们唯一的、私密的“战略沟通”。而白天的教室,则是需要他们共同面对的、公开的“战场”。
周四下午的自习课,战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彦宸正在誊写由苏星瑶完成的那篇评论员文章——《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他坐姿端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张甯曾无数次见过他解开数学难题时的狂喜,见过他打赢一场球赛时的飞扬,却从未见过他此刻这种近乎于虔诚的、在一个文化领域里全然沉浸的模样。
一个个遒劲有力的赵体行书,从他指尖流出,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精准地,落在了黑色的纸面上。
苏星瑶就站在他身旁,双手抱着一本资料,安静地看着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落进来,像一束天然的追光,温柔地笼罩着黑板报前的那方小天地。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舞蹈,教室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彦宸手中粉笔落在黑板上那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哒、哒”声。
此刻的苏星瑶,脸上那层总是挂着的、温和有礼的、仿佛用圆规画出来般的完美笑容,悄然褪去了。她的侧脸,在窗外投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下,像一尊完美的白瓷雕塑。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催促,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欣赏。
那是一种全然的、近乎于贪婪的凝视。那双清透的杏眼里,盛着一种混杂着惊叹、欣赏与某种更深层次的、名为“发现”的光芒。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写字的同学,而是一块被尘土掩盖的璞玉,正在她面前,拂去沙尘,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这幅画面,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诗。
她看得入了迷。
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不远处的几个男生,正假借讨论习题之名,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站在光晕里的少女。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沐浴在阳光下的、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她平日里那份令人感到距离感的从容与优雅,此刻被一种更柔软、更真实的少女情态所取代,美得让人心惊,也美得……让人心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此刻的教室,就是这样一幅充满了东方古典意蕴的、无声的画卷。而张甯,是那个站在最高、最远处的、唯一的“画外之人”。她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对舞台中心的璧人,看着他们周围那些艳羡的、嫉妒的、忧虑的目光,心中那片刚刚才被彦宸抚平的海,再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而班长洛雨婷,在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回头后,眼中的忧虑,几乎凝成了实质。她看到那两个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浑然天成的和谐气场。阳光、少年、少女、书法、文章……这一切元素组合在一起,美好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名为“天作之合”的画卷。她再次向近处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看去一眼,那身影没有丝毫动摇,却让洛雨婷的心,沉得更快了。
“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一片寂静中,彦宸写完最后一句,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他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却将赞美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文章的原作者。他转过头,看着苏星瑶,眼神里是发自真心的叹服:“我本来以为字最多写些空话套话,没想到你能从‘螺丝钉精神’,联想到工业革命的标准化生产,再引申到现代社会里,个人价值与集体价值的思辨…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最后那个‘我们每个人都应成为时代洪流里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的升华,写得真有力量。”
“其实你的字就写得很好。”彦宸由衷地赞叹道,“干嘛不自己写上去?”
他的坦荡,让苏星瑶从那种失神的状态中瞬间惊醒。她脸颊微不可察地一红,随即又恢复了那份从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彦宸同学过奖了。我的字,太软了。写写花前月下的小令尚可,但要写《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这种评论员文章,就少了一股阳刚气。不像你的颜体,端庄刚正,力透纸背,这才配得上这篇文章。”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不过……你别谦虚,其实你的文笔,也挺好的,对不对?”
彦宸正在拍打手上粉笔灰的动作猛地一滞,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一种“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荒谬表情:“哪有!你可别瞎说!我语文考试作文都跑题,全靠张……全靠老师平时教导有方才勉强及格的。”
他下意识地想说出张甯的名字,却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咽了回去。这个细微的、几乎无人察觉的停顿,却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一下张甯的耳膜。
苏星瑶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口误,只是维持着那份了然于胸的微笑,悠悠地说道:“是吗?可是我看过你学年初张贴在学校公示栏里的优秀范文,那篇《铁杵边的启发》,写得真的很好。”
彦宸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大脑里仿佛有一根保险丝,“噌”地一声被烧断了。
那篇文章……
那篇让他差点输掉和张甯之间那个“约定”的罪魁祸首;那篇因为离经叛道、公然申诉教育模式而只得了基础分的“问题作文”;那篇害得他和张甯冷战了好几天,差点就此分崩离析的、不折不扣的“黑历史”……
它就像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坟墓里的、不愿再提及的伤疤。虽然开学后,老吴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把它当成“颇具卓识”的范文给贴了出去,但在彦宸心里,它代表的,是自己曾经的幼稚、冲动,以及……差点失去张甯的惨痛教训。
可现在,苏星瑶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将这个伤疤,重新揭开,摊在了阳光之下。而且,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嘲讽或不解,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于“知己”的欣赏与认同。
彦宸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他看着眼前这张含笑的、温婉的脸,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你到底调查我调查得有多清楚?
“我……”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苏星瑶的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真诚。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稍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用一种更轻、更具感染力的声音说道:“我看过你那篇《铁杵边的启发》,你真的很有想法,很有魄力。你写的内容,是我平时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写出来了。我觉得,你的思想比所有人都超前,也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精神。”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在他那因为震惊而平静下来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魄力……思想超前……符合时代精神……
这些词,和他曾经从张甯那里得到的评价——“愚蠢”、“冲动”、“不计后果”、“为了无谓的自我表达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分数,是最低效的行为”——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对比。
一直以来,他都默认张甯是对的。为了那个共同的、光明的未来,他必须收敛起自己身上所有不合时宜的棱角,学会用最高效、最理性的方式去思考,去得分。可现在,有另一个人,一个同样优秀、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优秀的人,却告诉他,你那些被磨掉的棱角,其实……是闪闪发光的钻石。
这种感觉,陌生、危险,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致命的诱惑。
彦宸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岔路口,一边是张甯为他铺设的、通往罗马的康庄大道;而另一边,苏星瑶为他指出了一片无人涉足的、充满了奇花异草的旷野。
他有些呆住了。他想不到,自己那个近乎于“失败”的过去,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忠实的、高层次的拥趸。
苏星瑶看着他那副罕见的、有些愣怔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继续用那种温柔的、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语气说道:“而且你的字也很好,你真的……如果放在古代,你这样就算是才子了。”
“才子”……
这个词,像一个开关,瞬间激活了彦宸那根应对危险的、属于街头少年的敏锐神经。他从那种被理解、被欣赏的眩晕感中猛地惊醒。
不对。
这不对劲。
他猛然意识到,苏星瑶正在用一种最温柔、最优雅、也最无法抗拒的方式,为他编织一张名为“灵魂共鸣”的巨网。而他,刚才差一点,就心甘情愿地一头撞了进去。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那玩世不恭的、带着几分痞气的防御机制瞬间上线。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完美无瑕的脸,嘴角一勾,顺着她的话,将那个烫手的球,用一个快到极致的直线球,狠狠地打了回去。
“那你就是佳人咯。”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清晰地,落在了两人之间那片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却又无比安静的空气里。
教室里那几个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同学,几乎同时出现捣气喘息的病征。
苏-星-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龟-裂。
她那双总是清透如水的杏眼里,闪过了一抹猝不及防的、真实的慌乱。她那总是挂着完美微笑的嘴角,出现了一瞬间的、完全无法控制的僵硬。
她设想过他可能会否认,可能会谦虚,甚至可能会警惕地岔开话题。她为每一种可能,都准备了完美的、优雅的应对方案。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近乎于“调情”的、带着几分无赖色彩的方式,直接掀翻了整个棋盘。他没有在她预设的“高雅”的轨道里运行,而是用一种最简单、最粗暴的逻辑,将她精心铺垫的“才子”,直接对仗成了“佳人”,把一场关于精神世界的探讨,瞬间拉回到了最原始的、男女之间的暧昧拉扯上。
这是一记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直线球。
苏星瑶一下说不出话了。她那颗早已准备好各种预案的大脑,第一次,没有为她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应对这记突如其来的、打乱了所有节奏的攻击。
只有张甯,在听到那句“那你就是佳人咯”的瞬间,那颗一直悬着的心,非但没有因为这句暧昧的话而下沉,反而,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她太了解他了。
这看似轻佻的回应,恰恰是他最擅长的、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当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即将失守,当他意识到对方的“精神入侵”已经威胁到他内心的某个“禁区”时,他就会用这种最玩世不恭的方式,将一切深刻的话题,瞬间“降维”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也提醒对方:我们的话题,到此为止。
果然,就在苏星瑶愣神的那一两秒里,彦宸已经迅速地,从那瞬间的失神中,抽离了出来。
他看着苏星瑶那副罕见的、有些慌乱的模样,立刻哈哈一笑,挠了挠头,用一种更加夸张的、自我贬低的语气,为刚才那场失控的对话,画上了一个潦草而安全的句号。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这种考试都不及格的,还什么才子呢!小苏苏,你可别捧杀我了!”
那爽朗的笑声,瞬间打破了教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尴尬。
周围的男生们立刻默契地开始起哄,吹着口哨,用不大不小的力道捶着他的肩膀。
“我去!彦哥你刚才差点就把天聊死了!”
“还‘才子佳人’,你怎么不‘执子之手’呢?”
苏星瑶也终于从那短暂的失措中,恢复了过来。她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她顺着台阶,轻轻点了点头,柔声说:“彦宸同学真会开玩笑。”
那语气,天衣无缝。
可没有人能够从自己的位置捕捉到,她那微笑的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极淡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懊恼。
张甯缓缓地,低下了头。
笔尖,终于落在了纸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笃定的“沙沙”声。
战争,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
而她的骑士,也比她想象的,更懂得如何,在这片布满了温柔陷阱的战场上,独自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