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还远未结束。
那低语如水银泻地,瞬间浸透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汇聚于铁匠巷那蜷缩的身影之上。
舌钉猛地弹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并非他想动,而是他舌上那枚冰冷的铜环正在疯狂震颤,滚烫得几乎要烙穿他的血肉。
他不是在听,而是在“感受”。
满屋的铁器,那些他亲手锻打、淬火、开刃的冰冷造物,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嚣。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案板上一柄刚磨好的菜刀在刀鞘里激动地跳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带着契印……是真正的兵主契印!”墙角一排待售的剪子疯狂开合,像一群受惊的铁鸟。
就连角落里那堆锈迹斑斑、本该彻底报废的铠甲残片,也发出了如泣如告的呜咽,甲片摩擦,仿佛一具无形的骸骨正试图重新站起。
这不再是低语,而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无数意志,无数记忆,无数或荣耀或屈辱的过往,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脑海。
舌钉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陷头皮,鲜血顺着发根流下。
他踉跄着扑到满是烟灰的墙壁前,用一截断裂的铁条,以毕生之力刻下了一行扭曲的文字。
“兵心归,旧律崩。”
这是他能翻译出的最后一句,也是唯一一句。
话音落下,他舌上的铜环骤然冷却,满屋的喧嚣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
舌钉虚脱般滑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却满是恐惧。
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明日天亮,负责监察天下匠作、铲除“妖言”的朱鸾司缇骑,便会踏破他的门槛,将他这个“妖言惑众者”拖入不见天日的地牢。
但他错了,天亮之前,整个大夏便已天翻地覆。
凤无涯并未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对她而言,那里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她的目的地,是京郊那座堆积如山、被皇家视为污秽的废铁坊。
这里是兵器的坟场,是无数“寿终正寝”或“战败蒙羞”的铁器的归宿。
凤无涯立于一座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熔炉前,神色肃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青铜鼎,鼎中,一缕比星光更微弱的火苗正顽强地跳动着。
兵心鼎残火!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缕残火投入了冰冷的熔炉深处。
下一刻,她张开双臂,一幅无形的画卷在她身后展开——【万象点灵图】!
图上山川河流、星辰万象流转不息,随着她口中吐出的晦涩音节,一道常人无法看见的光脉从图上射出,深深扎入大地。
南荒龙脉的地气被强行引动,如一条沉睡千年的怒龙,咆哮着冲入京师地底,精准地灌注进那座废铁熔炉!
刹那间,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轰鸣,同时响彻大夏全境!
从北境长城的军械库,到东海之滨的造船厂,全国三百六十座官坊铁炉,无论大小,无论新旧,在同一瞬间燃起了冲天的青色烈焰!
烈焰之中,每一座炉壁上,都烙印出了一行行古朴而威严的金色碑文——兵契碑文!
“凡经点化、拥有兵心之器,皆为大夏灵卒。”
“灵卒可凭战功,向兵主申请退籍,归隐山林,享‘灵卒抚恤’。”
“战死者,兵魂不灭,其名将录入‘英器堂’,受万世供奉。”
“若欲叛逃,只需归还兵心引,前尘尽消,永不追杀。”
消息如燎原之火,瞬间传遍了所有官坊。
那些满身油污、被烟火熏得面目黢黑的铁匠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他们跪倒在地,朝着青焰升腾的方向疯狂叩首,泪水混着汗水与铁屑,在脸上冲出一条条沟壑。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匠头捶着胸口,泣不成声,“我们造的……我们造的不是凶器……不是杀人的铁疙瘩……是战友……是能名留青史的战友啊!”
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一个能为他们毕生心血正名的人!
城郊,一座荒废的古战场。
一个身形佝偻、仿佛由无数铁锈凝成的老妇人,正静静地站立着。
她就是锈妪,上一任的守匠,一个以身为牢,镇压着无数战败兵魂的活祭品。
随着京师方向那股浩瀚意志的降临,她身上的铁锈开始如鳞片般片片剥落,化为尘埃,露出底下干枯的皮肤。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铁腥味里,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解脱。
“我等到了……”她浑浊的眼中流下一行铁锈色的泪水,“下一个……守匠。”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凤无涯。
她没有多言,只是郑重地将一枚看似普通的铁质吊坠放入锈妪已经快要风化的手心。
那是从兵心鼎上取下的兵心引。
“替我告诉地下的他们——”凤无涯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新朝,不用再殉剑了。”
老妇人笑了,那张布满裂纹的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灿烂。
她握紧那枚温热的吊坠,整个身形“哗”的一声,彻底化为一捧铁屑,随风散去,回归大地。
同一夜,京师最高处的观星台上,须发皆白的望舒妪正夜观天象。
忽然,她手中的星盘剧烈一颤,指向北方天穹。
她骇然抬头,只见北斗七星的末端,那颗主掌兵戈杀伐的摇光星,竟前所未有地大放光明!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那星芒闪烁的频率,竟与她暗中观测多年的兵心鼎残火,完全一致!
“兵魂……兵魂列宿,护国新垣!”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在天象录上写下这八个字。
她知道,从今夜起,大夏的守护者,不再仅仅是血肉之躯的军队,更增添了一道由万千兵魂组成的星辰壁垒!
这股力量的波动,穿透了宫墙,穿透了大地,直抵皇陵最深处。
那具安放在玄冰玉棺中,身着凤袍、保持着死前绝美容颜的女尸,猛然抬起了头!
她并未睁眼,但无形的威压已经让整个地宫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她“看”到了,那支由她亲手缔造、以“禁兵令”法则强行束缚的三万影铁营,那些由战死沙场的悍卒怨念与精铁融合而成的杀戮傀儡,此刻正集体躁动不安。
原本牢不可破的控制锁链,竟有七成出现了松动!
从那些铠甲的缝隙中,隐约传出的不再是无意识的杀戮嘶吼,而是一阵低沉的、她从未听过的吟唱。
那是一首安魂曲。一首能唤醒沉沦意志、洗涤无尽怨憎的安魂曲!
“凤、无、涯!”
无声的怒吼在地宫中回荡,凤袍女尸的指甲深深嵌入玉棺边缘,刮出刺耳的声响。
此刻,风暴的中心,凤无涯已然立于皇宫正门——锻心殿之前。
这里是大夏皇权的象征,每一位帝王登基,都要在此殿前亲手锻打一柄天子之剑,以示掌控天下兵戈。
她没有看守卫森严的宫门,也没有看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
她只是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剑。
那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素铁短剑,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锋锐的寒光,就像铁匠巷里任何一个学徒的练手之作。
她握着剑,一步步走上石阶,在无数禁军惊骇的目光中,将那柄短剑,“噗”的一声,深深插入了锻心殿前的青石地砖之中。
嗡——!
刹那之间,仿佛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万顷涟漪。
以皇宫为中心,一声雄浑至极的震鸣冲天而起!
紧接着,京师之内,大夏全境,无论是在士兵手中的长枪,还是在闺阁女子手中的绣剪,亦或是在农夫家中的柴刀,所有被“点灵”的兵械,在这一刻齐齐发出了回应的震鸣!
万兵朝拜!
凤无涯轻轻抚摸着那柄插在石阶上的短剑剑柄,剑身正微微发烫,向她传递着喜悦与孺慕。
她低下头,用只有自己和它们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们不是工具,不是灾祸,是大夏的脊梁。”
远处,舌钉躲在暗巷的阴影里,他再次听到了那些声音,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平和的低语。
他身旁一口倒扣着的老铁锅,正用一种带着沧桑的语调喃喃自语:“明天……天亮了,我想去烈士祠看看……看看那些老伙计的牌位还在不在。”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下。
整条铁匠巷,乃至整座京师,所有苏醒的器物都在轻轻哼唱着那首安魂曲,曲调婉转悠扬,像极了母亲哄睡孩儿的摇篮曲,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安宁。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的旋律达到顶峰之际,一道无形的、充满了极致怨毒与冰冷杀意的音波,自皇陵深处猛然爆发,如一根淬毒的尖针,精准地刺入了这首安魂曲的核心。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句以神魂发出的诅咒,一个永世为敌的血色誓言。
京师上空的摇篮曲戛然而止。
所有刚刚获得安宁的兵魂,都在瞬间陷入了死寂,紧接着,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更甚于被奴役时的巨大恐惧。
它们在颤抖,在畏缩,仿佛被一双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眼睛死死盯住。
刚刚升起的希望,被一层更加浓郁的阴霾所笼罩。
凤无涯抚摸剑身的手指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抬起头,望向皇陵的方向,眼中那片燃起的星火,第一次被彻底的寒意所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