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源舟随着西境河湾的夜浪起伏,船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凤无涯盘膝坐在船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悬浮在膝头的无相镜虚影。
夜风极冷,卷着河面腥湿的水汽,扑在脸上像一层黏腻的霜。
她没在意,脑子里全是鉴吾碎裂前那个诡异的笑容。
那种笑,不像战败,像解脱。
“既然是我的倒影,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
她手指稍一用力,按入镜面。
并没有意料中的阻滞感,反而像探入了一汪深潭。
波纹荡开,原本浑浊的镜面突然清晰,一段不属于她的画面生生撞了进来。
那是万年前的皇陵地宫。
视角很低,带着濒死的颤抖。
画面中央,那位传说中的开国女帝被七道光柱死死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凤袍。
她没有挣扎,反而反手插入自己的胸膛,在那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中,硬生生剥离出一枚还在搏动的灵核。
她将灵核狠狠拍入地脉。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刹那,画面里的女帝突然抬头。
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万年的时光长河,直勾勾地盯着此时此刻的凤无涯。
嘴唇翕动,无声的低语炸响在凤无涯耳边:
“若你看见这一幕……别信‘完整’。”
画面崩解成无数光点。
凤无涯猛地撤手,指尖发烫。
“这不是记忆。”空面那毫无起伏的波动在识海中震荡了一瞬,“这是预埋的‘信’。有人算准了你会走到这一步,也算准了你会查阅心渊。”
甲板上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凤无涯没回头,那是连璟。
他停在三步之外,没有靠近。
夜色里,他眉心的血痕隐隐泛着红光,那是双生契在发烫。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双生契的光芒拖曳出一道微弱的轨迹。
光影交错,竟重现了凤无涯五岁时在冷宫喂麻雀的场景。
那时的她,手里捏着碎米,耐心地等麻雀入瓮。
“陛下那时想抓那只麻雀,所以撒了米。”连璟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麻雀以为那是天赐的口粮,却不知道每啄一粒米,就离笼子更近一步。”
光影散去。
连璟看着她的背影:“你现在的‘自我’,是由无数次生死抉择堆叠而成的。看起来是你选了路,但如果……有人早在万年前就把路铺好了,只等你抬脚呢?”
凤无涯瞳孔骤然收缩。
别信“完整”。
心渊里的倒影,之所以求死,是因为她知道一旦回归本体,那个所谓的“完整”凤无涯,就是一把彻底磨好的刀。
那面巨镜中的女帝残魂,不是为了夺舍,也不是单纯的执念。
那是诱饵。
她故意留下破绽,诱导凤无涯踏入心渊,觉醒无相镜。
因为只有觉醒了,这把刀才算开了刃。
“我不是被继承。”凤无涯掌心渗出一层冷汗,被夜风一吹,凉透骨髓,“我是被选中了。”
她闭上眼,甚至顾不上回应连璟。
意识瞬间下沉,顺着之前留下的精神印记,直接轰入千里之外的锻心殿。
那柄素铁短剑还在殿中。
共感,再启。
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在剑身。
她的意识顺着短剑上的煞气,像一条游鱼钻入深海,疯狂向外延伸。
刹那间,她“成为”了三万影铁营中的一员。
不,更准确地说,她成了那厚重铠甲甲片之间的一道缝隙。
汗臭味、铁锈味、还有伤口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耳边是沉闷的心跳声,还有那个士兵在头盔里无意识哼唱的安魂曲。
曲调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与地底深处的某种律动严丝合缝。
那种律动……
凤无涯太熟悉了。那是【万象点灵图】的波动频率!
但这里多了一丝阴冷乃至死寂的节拍。
她顺着这股律动,强行将意识穿透岩层,一路向下,再向下。
直到看见那幕骇人的景象。
皇陵地宫深处,玄冰棺椁之上。
那具凤袍女尸依旧闭目静坐,双手十指结出一个古怪的印伽。
而就在她那保养得完美无瑕的十根指甲缝里,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无数根细如发丝的血线。
这些血线穿透了地层,像提线木偶的丝线一样,连接着上方三万名影铁营士兵的后颈。
更让凤无涯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血线表面流转的符文,竟然与她体内点化万物时浮现的誓愿印记,一模一样!
同一时刻,凤无涯怀中的传讯玉简骤然滚烫。
那是望舒妪的急讯。
不需要看内容,凤无涯也能感知到。
头顶那原本属于她的紫微帝星,此刻光芒骤然暗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遮蔽。
周遭九颗护灵星齐齐发生诡异的偏移,矛头直指她意识所探查的皇陵方位。
旧帝织网,新主入局。
归源舟上,凤无涯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原来如此。
根本没有什么“血脉逆冲”,也没有什么“亡灵反噬”。
从她第一次使用金手指点化发簪开始,她就在一步步激活对方设下的精神牢笼。
她点化的每一个死物,赋予的每一份灵性,唤醒的每一个忠诚的灵魂,实际上都在为地宫里那具尸体提供养分。
她以为自己在破局,在收拢皇权,其实是在帮那个死人修补这张早已破损的大网。
“哈……”
凤无涯喉咙里滚出一声极低的笑,笑声未落,眼神已冷得像淬了冰的刀。
“原来我不是什么天命之女,我只是个……高级的缝补匠。”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舱门走进密室。
白玉瓶被重重顿在桌上,一滴幽黑的心渊冥水滴入铜盆。
水面荡漾,映出她苍白的面容。
但下一秒,水中的倒影缓缓扭曲,五官虽未大变,神态却变得极其威严、阴鸷,赫然变成了那具凤袍女尸的模样。
凤无涯死死盯着盆中的“自己”。
“你说我是逆女?”
她伸出手指,指尖并没有颤抖,反而稳得可怕。
“你觉得这张网很完美?”
“你错了。”
“我能共感万物,知晓它们的喜怒哀乐。而你,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死人堆里,靠这些恶心的线来维持你的威风。”
凤无涯的指尖猛地划破水面,指甲划过铜盆底部,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这一局,我不再躲你的目光。”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引以为傲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心甘情愿地喊我‘陛下’。”
她指尖一挑,水面炸开。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这一刻崩断。
皇陵地宫深处,那具女尸原本结印的右手小指,猛地一颤。
指缝间缠绕的第一根血线,无声无息地断裂,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凤无涯推门而出,夜风猎猎,吹得她衣袍翻飞。
连璟依旧站在阴影里,看着她。
“传朕密旨。”
凤无涯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气,那是只有真正见过修罗场的人才有的决绝。
“宣礼部尚书即刻拟定新规。”她看向漆黑的河岸,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我要让这天下所有的‘灵籍公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