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之上,凤无涯的意志如水银泻地,瞬间覆盖了整个点灵王朝。
“传我敕令。”她的声音没有通过喉咙,而是直接在每一位城主、每一位将领、每一位握有权柄者的心头响起,“自今夜起,凡我王朝‘灵籍公民’,每至亥时,必须于家门前点燃‘护灵灯’,直至天明。此为国策,违者,以叛国论处!”
敕令如铁,不容置喙。
无人知晓,这所谓的“护灵灯”,其灯芯乃是浸润了凤无涯一丝神念的特殊灵草。
灯火燃起,便会与点灯人的情绪产生微妙共鸣。
凡人心绪,无论是喜悦、悲伤、愤怒、恐惧,哪怕只是最细微的一丝波动,都会被灯火捕捉,化作一道无形的信息流,通过遍布南荒地下的骨灯树根系,源源不断地汇入中枢。
她要的,是十万种最真实的悲欢离合,是三万万生灵最鲜活的情感洪流。
这股力量,驳杂而又纯粹,混乱却又充满活力,将成为她最终的武器——一把由人性本质锻造而成的利刃,用以对抗皇陵冰冷、有序的意识。
就在此时,一道空洞而古老的意念在她识海中波动:“汝以众生情为刃,此举虽妙,却也凶险。情感之毒,无药可解。每动用一次,构成汝‘自我’的边界便会稀薄一分。终有一日,汝将迷失于万千悲喜之中,不复为凤无涯。”
是那个始终藏于暗处的“空面”在发出警告。
凤无涯没有回应。
她只是静静地伸出手,从领口掏出一枚温润的玉佩,紧紧贴在心口。
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常年佩戴,早已与她的心跳同频。
她能感受到玉佩上传来的、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微暖。
“只要我还记得,这世上第一个喊我‘阿涯’的人是谁,”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我就没有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绝。
神魂再度下潜,这一次,她避开了那些狂暴的兵魂,如同一道精准的闪电,撕裂重重地脉封锁,直击那具万年女尸的识海深处!
意识在黑暗的地脉中穿行,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荆棘之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
沿途所见,不再是模糊的怨念,而是无数被焚毁的器灵残影,它们被永久地烙印在这片大地的记忆里。
一柄断裂的古剑在无声哀鸣,它曾随主人征战沙场,却最终被投入熔炉,只因它诞生了不该有的灵性。
一尊守护墓道的陶俑在流下血泪,它忠诚了千年,却被斥为“妖物”,在烈火中化为焦土。
一架曾开垦出万顷良田的铁犁在痛苦地扭曲,它滋养了无数生命,却因“擅自通灵”而被视为动摇国本的祸根……
这些,全都是万年前那场惨烈的“禁兵令”下的牺牲品。
它们的灵魂碎片被强行剥离,炼入了女尸的经脉之中,化作了镇压后世点灵文明的一道道最根本的枷锁。
神魂被撕裂的剧痛阵阵袭来,仿佛那些器灵的痛苦正在通过地脉传递到她身上。
凤无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你们的痛,我来背。”她强忍着灵魂的颤栗,一字一句地低语,既像是对那些残影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但这一次,轮到我来说!”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浸于那片无尽的痛苦深渊时,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在她的识海!
“凤无涯!”
连璟!
他竟凭借着那微弱而坚韧的双生契,强行撕开一条通道,将自己的意识楔入了这片狂暴的共感领域!
他甫一进入,便看到了一幅令他目眦欲裂的景象——凤无涯的意识体正被亿万道黑色的怨念丝线死死缠绕,如同陷入蛛网中心的猎物,而她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主动伸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这所有的痛苦。
“你在模仿她!你想变成另一个自愿走上祭坛的疯子!”连璟的怒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口中的“她”,指的正是那具女尸,那个为了一个冰冷的“秩序”而献祭了自己一切的始皇帝!
凤无涯的动作微微一滞,似乎被他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神智。
连璟见状,毫不犹豫地猛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在口中炸开。
他强行调动神魂之力,将一段被他深埋的记忆,化作一道最锋利的箭矢,狠狠投射进凤无涯的意识核心!
那不是他们之间任何温情的过往,而是一幕冰冷到极致的残酷真相。
冷宫的偏僻角落,大雨滂沱。
七岁的凤无涯跪在泥水里,小小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的面前,是一名刚刚被她亲手用匕首处决的宫女。
那宫女的罪名是“妖言惑众”,只因她私下里对年幼的凤无涯说,万物皆有灵,花草也会疼。
这是她作为“天生灵体”的第一课——亲手斩断与“非人”的共情。
行刑之后,所有人都冷漠地散去,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
没有人理会那个杀人后脸色惨白的小女孩。
她独自一人躲在湿冷的宫墙角落里,吐了一整夜,直到吐出的全是酸水。
她的哭声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没有一个人听见。
记忆的洪流冲刷而过,连璟嘶哑的声音在凤无涯耳边炸响:“你的痛,是真实的!是你自己一步步熬过来的!它不需要靠复制另一个人的苦难来证明其沉重!”
凤无涯的意识体猛然一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她终于惊醒。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一条“殉道者”的歧路——试图用承载一切痛苦、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彰显自己抗争的正义。
这与那位始皇帝有何区别?
不过是一个选择了秩序,一个选择了情感。
“我……错了。”
凤无涯深吸一口气,缠绕在她身上的无数怨念丝线仿佛失去了附着的目标,开始变得虚浮。
她不再试图去“承载”和“背负”所有痛苦,而是心念一动,调动了那面神秘的无相镜。
镜面在她识海中展开,光华流转。
下一刻,那来自南荒三万万灵籍子民、经由护灵灯汇聚而来的十万种情绪洪流,被无相镜尽数接收,然后——反向注入!
这一次,不再是攻击,而是“展示”。
不是狂暴的能量冲击,而是一幅幅最琐碎、最真实的人间画卷,强行在女尸冰冷的识海中铺陈开来。
一个戍边多年的老兵,在梦中看见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穿着嫁衣,对他露出了羞涩又幸福的笑。
一个苍老的农妇,在冬夜的火塘边,轻轻抚摸着酣睡孙儿的额头,感受着那份独属于血脉的温暖。
一个年轻的铁匠,在听到自己最笨拙的徒弟终于能独立打出一把好刀,第一次颤抖着喊出“师父”时,那份发自内心的狂喜与自豪。
一个失恋的少女在窗前流下的泪,一个赌徒赢钱后的狂笑,一个孩子吃到糖葫芦时的满足,一个诗人望见明月时的慨叹……
这些琐碎、平凡、充满了烟火气的“活法”,这些被始皇帝视为必须剔除的“人性冗余”和“动乱之源”,此刻化作了千万根烧红的细针,一针一针,精准地刺入了那具沉寂万年的冰冷躯壳。
皇陵地宫深处,那具始终如雕塑般静坐的女尸,身躯有史以来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曾俯瞰众生、威严如神明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冷漠的审判,而是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一生都在恐惧灵性失控,恐惧情感泛滥会毁灭她亲手建立的秩序。
可眼前这些汹涌而来的“乱源”,这些驳杂不堪的七情六欲,为何……为何能交织出如此安宁而又强大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曾扼杀过无数灵性的手,想要掐断这股侵扰她永恒寂静的洪流。
然而,她的指尖却在触碰到那片情感光海的瞬间,微微地……发烫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种属于“人类”的……羞愧。
与此同时,皇陵之外,一直夜观天象的望舒妪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呼。
只见那轮清冷的启明青月之旁,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道暗红色的残影,宛如一轮血月悄然悬空,与青月遥遥对峙。
她干枯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颤抖:“双月……双月争辉……旧心将死,新灵当立……预言……是真的!”
地宫之中,凤无涯缓缓收回了神识。
她能感觉到,女尸的意识虽然动摇,但其根基依然无比稳固。
仅仅一次的冲击,还远远不够。
但她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挣扎与迷茫,唯有如霜雪淬炼过的清明与锋利。
隐藏,已经没有意义。被动地进行神魂之战,效率太低。
是时候,让这片天下的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存在了。
她的目光穿透了南荒王殿的穹顶,望向了那片被双月映照的深沉夜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然的弧度。
今夜子时,将是新时代的真正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