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吹拂着皇城之巅那道孤绝的身影。
凤无涯没有理会体内空面的疯狂警示，只是静静地，将手中的素铁短剑举至与眉心平齐。
剑脊上，那道曾黯淡无光的契印，此刻正吞吐着炽热的光芒，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
“汝疯了！”空面的波动几乎要撕裂她的识海，“半载之‘我’，意味着你会失去对身体最基础的掌控！你会忘记饥饿，忘记疲惫，甚至忘记呼吸的本能！你将变成一具只凭意志驱动的活尸！”
凤无涯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那双凤眸里燃烧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那就让我忘了吃饭，忘了走路，忘了世间一切琐碎。”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猎猎风声，传遍了皇城每一个角落，“只要我还能记得，我是凤无涯，这就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夏王朝境内，十万盏护灵灯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号令，齐齐嗡鸣！
它们不再是守护一方安宁的温暖光晕，而是调转了所有的光流，化作十万道璀璨的丝线，逆冲天际！
这些丝线在云层之上汇聚、交织、缠绕，最终凝成一条贯穿了天与地的宏伟星轨！
它的一端连接着皇城之巅的凤无涯，另一端则如一柄神罚之矛，精准无比地刺向了千里之外、沉寂万年的皇陵！
整个天穹，都被这条奔流着亿万生灵悲欢离合的情感长河照亮。
子时已至。
“空面，”凤无涯闭上双眼，轻声低语，“开门。”
这一次，她没有化作风，没有融入水，她的意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沿着那条辉煌的情感星轨，悍然撞入了旧帝沉睡的识海深渊！
黑暗的共感世界里，第一次有了“闯入者”的概念。
凤无涯的身影在无尽的虚无中凝实，她环顾四周那片由“器乱劫”构筑的虚假幻境——器灵疯狂，大地流火，生灵涂炭。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分伪装。
她的声音化作滚滚雷霆，在这片虚假的世界中炸响：
“凤无涯，来讨债了！”
言出法随！
那支撑着幻境的万年执念，在这声蕴含着新生代人皇意志的真名面前，如同被重锤敲击的镜面，寸寸龟裂！
“咔——嚓！”
山河崩塌，火海倒卷，所有虚构的灾厄景象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眼前，显露出万年之前，那被刻意尘封的真实一幕：
辉煌的圣殿之内，七道模糊而强大的身影呈合围之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中央，玄牝天尊面无表情，手中长剑挥落，剑光如霜。
而在剑光之下，一位身着帝袍、风华绝代的女帝无力地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的灵核被无情剥离。
那是绝望的顶点，是万年噩梦的开端。
然而，就在那段记忆即将循环重播，用它无尽的痛苦再次污染这片识海时，凤无涯抬起了手。
“你的噩梦，该醒了。”
她抬手，引动的不是灵力，而是那条横贯天地的星轨！
十万护灵灯所承载的、跨越了数个时代的记忆洪流，在她的意志下被彻底具象化！
刹那间，圣殿之上，飞舞的不再是冰冷的剑雨。
那是一个婴儿降世时，响彻产房的第一声嘹亮啼哭。
那是一对新婚夫妻在月下，羞涩而甜蜜的低语。
那是一位断臂老兵，面向国旗，用仅存的左手敬上的一个庄严军礼。
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田埂上奔跑，奋力放飞手中的纸鸢……
生、老、病、死、爱、恨、离、愁……亿万生灵最朴素、最真实的情感与记忆，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冲垮了那段名为“器乱劫”的虚构影像！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识海。
虚空之中，那女尸的真正形态终于显现。
她并非什么威严的帝王，而是一个被无数条粗大锁链死死捆绑的女子。
她的身形枯槁，双目紧闭，而每一道漆黑的锁链尽头，都连接着一个被焚毁、被镇压的器灵虚影。
那些虚影在无声地哀嚎、挣扎。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里满是疯狂与恐惧：“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一旦放开这些锁链，她们会毁了一切！整个世界都会被她们的情感所吞噬！”
凤无涯看着她，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丝怜悯。
她缓步上前，在这片意志构成的世界里，她忽然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的鲜血溢出，没有滴落，而是悬浮在了虚空之中，散发着温暖而鲜活的气息。
“那你告诉我，”凤无涯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亲手点化的骨灯树，第一次开口喊我‘妈’的时候，那份纯粹的孺慕之情，是必须被锁起来的灾祸，还是……一个家？”
她话音刚落，其身后，万千倒影如水波般浮现。
身披厚重铠甲、沉默守护的尘甲卫；犄角缠绕藤蔓、默默耕耘的耕灵牛；帚身已经磨损、却依旧在清扫庭院的扫帚精；炉身遍布裂纹、却仍在淬炼兵戈之心的兵心鼎……
无数被凤无涯唤醒的器灵，跨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将她们的意志投影于此。
她们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是化作一片低沉的、汇聚在一起的共鸣，齐声低语：
“我们想活着。”
活着。
不是作为工具，不是作为灾源，而是作为拥有喜怒哀乐的生命，活下去。
“啊啊啊啊啊——！”
那被锁链捆绑的女尸，第一次发出了近乎崩溃的尖叫。
她一生都在压抑情感，视其为洪水猛兽，可在此刻，她竟然从那些被她定义为“乱源”的器灵身上，听到了她寻觅万年而不得的……归属。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被锁链束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出，想要去触碰凤无涯身后那片温暖的光影，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因为万年的恐惧而本能地缩回。
就在这意志交锋最激烈的一刻，遥远的北原冻土之上，一柄被遗弃在古战场、锈迹斑斑的废剑，突然毫无征兆地自行跃起！
剑身之上，最后一片属于望舒妪的铁鳞纹路骤然亮起，剑尖猛地调转，直指皇陵方向！
一道苍老、沙哑，却充满了无尽思念的意念，从剑身中传出：
“我也曾等一个人……回家。”
这缕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意念，顺着那条贯穿天地的星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涌入了旧帝的识海。
它没有记忆洪流那般波澜壮阔，却像一根最精准的针，刺破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等待……回家……
轰然一声，那被锁链捆绑的女尸双膝重重跪倒在地。
万年的禁锢，万年的孤寂，万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一滴殷红如血的泪珠，自她紧闭的右眼眼角，缓缓滑落。
皇城之巅，凤无涯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将她素白的衣襟染红。
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透彻，亮如寒星。
她收回了按在短剑上的手，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废剑传出意念的方向。
她轻声开口，仿佛在对那个刚刚坠泪的旧神低语，又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
“以前，是你夜夜做着噩梦，梦见灵性失控，万物沉沦。现在，换我来做梦——”
“梦见她们，都能亲口喊出自己的名字。”
“梦见你们这些孤独的守望者，终于可以安息。”
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笼罩在皇陵上空数千年的阴沉乌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悍然撕开！
云开雾散，一轮启明青月高悬天际，清冷而温柔的月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落在那片寂静的土地上。
钦天监高塔，一直枯坐的望舒妪猛地抬头，看到那轮青月时，浑浊的老眼中，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她身前的空白竹简上，四个古朴的文字自动浮现，笔锋带着神鬼之哭：
旧神坠泪。
而在那幽深的地宫深处，原本如尸骸般沉寂的女子，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这一次，她的手上没有结印，没有凝聚力量，而是用一种带着无尽茫然与陌生的姿态，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了一丝冰凉的湿润。
她微微一怔，仿佛在确认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我……是不是也哭过？
皇城之巅，凤无涯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她能感觉到，那柄废剑的意念在完成使命后便已消散，但它所指引的方向，却像一道烙印，刻在了她的心头。
这一夜的交锋，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撬动旧时代根基的支点。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血痕，以及依旧紧握在手中的素铁短剑。
这一夜，还远未结束。新的航程，才刚刚显露出它真正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