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夷陵的夜,没有风。
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沉重、黏稠,将七百里连营的喧嚣与暑气,死死地压在这片广袤的山林之间。
吴军大营,帅帐之内。
陆逊,一身儒衫,立于一幅巨大的沙盘之前。
这沙盘之上,并非寻常的山川地势,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晶石,勾勒出的,一条蜿蜒扭曲的白色巨龙。
巨龙的每一片鳞甲,都是一座蜀军的营寨。
七百里,数十万兵马,在陆逊的眼中,只是这条盘踞于此的,愚蠢而又臃肿的,龙。
他的身后,竹简堆积如山。
每一卷竹简,都记录着一个时辰之内,蜀军营寨的变化。
巡逻士卒的脚步声,是否比前一个时辰,更重了一些……那代表了疲惫。
伙夫营中,争抢水源的喧哗声,是否比昨日,更响了一些……那代表了焦躁。
夜间,从营寨角落里传出的,低低的哭泣声,是否又多了一些……那代表了,思乡与绝望。
无数的细节,无数的情报,如百川汇海,涌入陆逊的脑海。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那张清秀儒雅的脸庞,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波的古井。
井下,是足以冰封整个江东的,森然杀机。
他不是在看情报。
他是在听。
听这条巨龙,每一次虚弱的喘息。
“大都督。”一名亲卫悄然入帐,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
木匣之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隐隐有流光闪动,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陆逊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伸出手。
亲卫将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由琉璃与精铜打造而成的,奇异物事。
千里镜。
一件自北方那个神秘的桃源镇流出,在江东被商贾炒到万金天价,足以让世家大族为之疯狂的“神器”。
陆逊手持千里镜,缓步走出帅帐。
他登上营寨最高处的箭楼,将这冰凉的物事,凑到了眼前。
远方。
那连绵不绝的蜀军营盘,在镜中,被瞬间拉近。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本该壁垒森严的营寨,此刻,处处都是破绽。
栅栏朽坏,无人修补。
箭楼之上,负责了望的哨兵,正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营帐与营帐之间,堆满了枯枝与落叶,只待一颗火星,便可燎原。
陆逊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转动千里镜,目光,越过这数十万大军,望向了更深处,那座被刘备视为行宫的,临水而建的华丽营寨。
他仿佛能看到,那条代表着蜀汉国运的金色龙气,正被一股源自刘备自身的,黑红色的“心火”,疯狂灼烧。
龙气,已然黯淡。
龙身,已然枯朽。
“呵呵……”
一声轻笑,自陆逊的口中,溢出。
笑声很轻,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带着一种,让身边亲卫毛骨悚然的,寒意。
“刘备,玄德……”
“天下皆言你乃仁德之主,当世枭雄。”
“可在逊看来,你,不过是一个,被仇恨烧光了理智,亲手为自己,挖掘坟墓的,可怜人。”
他放下千里镜,眼中,再无半分情感。
只剩下,猎人,看向猎物的,冰冷的,怜悯。
……
三日后。
一支仅有五百人的吴军轻骑,借着夜色,如鬼魅般,摸到了蜀军连营最末端的一座偏远哨营。
没有惊天动地的厮杀。
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淬毒的弩箭,悄无声息地,收割了麻痹大意的哨兵。
锋利的短刀,抹过了一个个尚在睡梦中的,蜀军士卒的脖颈。
一炷香后。
当邻近的营寨,终于反应过来,敲响警锣,派出援兵时。
这支吴军小队,早已在夜色中,远遁而去。
只留下,一座被鲜血浸透的,死寂的营寨。
和,近千具,冰冷的尸体。
消息传到刘备的御帐,已是次日清晨。
这点“小小”的损失,对于七十万大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它,没有引起刘备的任何警觉。
反而,如同一瓢滚油,浇进了他那本就熊熊燃烧的心火之中!
“挑衅!”
“这是陆逊小儿,对朕,赤裸裸的挑衅!!”
刘备一脚踹翻了案几,那张枯瘦的脸庞,因暴怒而涨得通红。
“传朕旨意!”
“全军戒备!三军将士,枕戈待旦!朕倒要看看,他陆逊,还敢不敢,再来送死!”
愤怒的咆哮,回荡在华丽的营帐之内。
然而,这道旨意,除了让本就因酷暑而疲惫不堪的蜀军将士,更加怨声载道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连营的布局,没有丝毫改变。
那七百里长的,巨大的引火线,依旧,静静地,铺陈在那里。
等待着,那颗,注定要到来的,火星。
……
吴军,帅帐。
陆逊平静地听完斥候的回报。
当听到刘备的反应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鱼,上钩了。”
他缓缓起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璀璨如星辰的,神光!
“来人!”
“击鼓!聚将!”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划破了吴军大营,长久以来的死寂。
韩当、周泰、朱然、徐盛……一名名在压抑中,几乎快要发疯的江东宿将,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不甘,走进了这座,他们曾无数次,想要冲进来质问的,帅帐。
今日的帅帐,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股压抑的死寂,消失了。
取而代dej之的,是一种,让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为之心悸的,凛冽杀机!
杀机,来自帅案之后,那个,一言不发的,年轻儒生。
陆逊的目光,如刀锋般,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个人的脸。
无人,敢与之对视。
“诸位将军,可知,刘备大军,看似势大,实则,已是,冢中枯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其一,大军连营七百里,兵力分散,首尾不能相顾。我军若击其一点,余者,皆只能,望火兴叹。”
“其二,其营寨皆依林而建,时值盛夏,草木干枯。此非安营扎寨,乃是,自备薪柴。”
“其三,川兵不习水土,酷暑难当,半年对峙,锐气已丧,军心已疲。所谓七十万大军,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他每说一点,帐内将领们的眼睛,便亮上一分。
那些他们早已察觉,却又无法串联起来的细节,在陆逊的口中,化作了一张,清晰无比的,死亡之网。
“而今,万事俱备。”
陆逊走到沙盘之前,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只欠,东风。”
他抬起头,看向帐外的天空。
仿佛,能看到那肉眼不可见的气流,正在遥远的海面之上,汇聚,成形。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而决绝!
“命!朱然将军,率水军主力,待火起之后,逆流而上,直插蜀军之后,断其归路!”
“命!韩当将军、周泰-将军,各率精兵一万,分左右两翼,待蜀军大乱,从山林杀出,将其,分割包围!”
“其余诸将,各领本部兵马,随我中军,正面,碾压!”
一道道将令,如雷霆般,砸下!
帐内,所有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那股被压抑了半年的战意,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最后,陆逊的目光,落在了帐下,一个不起眼的,年轻将领身上。
淳于丹。
“淳于丹。”
“末将在!”
陆逊从案上,取过一枚令箭,与一卷密封的火漆布囊。
“今夜三更,你率五千死士,携此物,潜入蜀营。”
“我要你,在东南风起时,于蜀军中军连营,四十余处,同时,点火!”
他将令箭,重重地,拍在了淳于丹的掌心。
“此战,胜负,天下,安危,皆系于,你手中这颗,火星之上。”
“可能,办到?”
淳于丹手捧着那滚烫的令箭,只觉得,重于泰山。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将整个江东的命运,都压在他身上的,年轻大都督。
他看到了一双,平静,而又,燃烧着,整个天地的,眼睛。
他单膝跪地,声如铁石!
“末将,必不辱命!”
……
蜀军,御帐。
因暑气难耐,刘备,已将自己的营帐,从闷热的中军,搬到了数里之外,一处临江的,风景秀丽的山坳之中。
这里,有水,有风,有树荫。
比那几十万将士,挤在一起的“蒸笼”,要凉爽太多。
他刚刚,亲手,射杀了一头,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麋鹿。
此刻,正命人,在水边,设下烤架,准备,享用一顿,久违的,野味。
他丝毫没有察觉。
他这个为了个人享受,而脱离大军的举动,成了,压垮他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渐渐深了。
江面上,起风了。
一股,带着水汽的,温暖的,东南风,吹拂过这片,死寂的山林。
吴军,箭楼之上。
陆逊,负手而立,任由那股风,吹动他的衣袍,吹动他的长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微笑,很淡。
却仿佛,能让这天地,都为之,失色。
“风,来了。”
他轻轻说道。
“那么……”
“便让这七百里连营,化作,一场,为汉室,为英雄,送葬的,烟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