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最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臭,被彻底隔绝在了艾德曼合金的闸门之外。
创世纪号的甲板上,空气循环系统正在全功率运转,微弱的气流拂过面颊,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金属混合的冷冽味道。
“哈……”
莫莉安娜站在气密舱的中央,那是她登舰后的第三次深呼吸。
她的胸膛起伏着,贪婪地吞吐着这些经过三层过滤的空气,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
“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站在那儿。”
一声带着明显嫌弃的抱怨打破了这份宁静。
福格瑞米娅一边走,一边伸手去解自己那身水晶战甲的卡扣,动作急切得像是在剥掉一层沾满了泥浆的皮。
“我要洗澡,现在,立刻,马上。”
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忍耐到了极限的烦躁,甚至连看一眼自己那头沾了几粒灰尘的银发都觉得难以忍受。
“安格洛尼娅,离我远点,你身上那股烂肉味简直在谋杀我的嗅觉。”
“哈?你这娇气的女人。”
安格洛尼娅翻了个白眼,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早已干涸的黑血,随手甩在地上。
“这可是勋章,是对那个独眼胖子最狠的嘲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老实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并没有真的去蹭福格瑞米娅。
“好了。”
纪璇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看了一眼这群刚从最污秽之地杀出来的姑娘们。
福格瑞米娅的裙摆上沾着黑斑,安格洛尼娅浑身是血,就连最爱干净的圣吉莉娅,洁白的光翼上也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至于莫莉安娜。
她那件粗糙的亚麻长袍上,还残留着那个腐烂世界的余味。
“所有人,去浴场。”
纪璇下达了指令,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威严,但眼神却柔和得像是一汪水。
“这是命令。”
“把那一身晦气,都给我洗干净。”
……
创世纪号,大浴场。
这里是佩图拉丝专门改造过的区域,原本冷硬的舰船风格在这里被温润的白色大理石取代。
穹顶很高,模拟着泰拉原本的星空,柔和的灯光透过水雾洒下来,将整个空间晕染得如同梦境。
哗啦——
热水从巨大的狮头喷口中涌出,汇入宽阔的浴池,升腾起白色的蒸汽。
福格瑞米娅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把自己剥了个精光,然后像一条入水的银鱼,“噗通”一声扎进了池子里。
“活过来了……”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慵懒的叹息,整个人都沉在水下,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头在水面上漂浮散开的银发。
水波荡漾,映出她那如同凝脂般完美的肌肤,还有那修长脖颈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另一边,安格洛尼娅则粗鲁得多。
她大步跨进池子,溅起一大片水花,然后把自己那个肌肉线条分明的背脊靠在池壁上,发出一声舒服的低吼。
“爽!”
她伸手撩起一捧水,狠狠地搓着自己那头红发,把上面的血痂搓得干干净净。
圣吉莉娅和玛格娜也相继入水。
天使的光翼收拢在身后,并未沾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浅水区,让热水没过胸口,闭着眼享受着这份宁静。
只有莫莉安娜。
她站在池边,看着那一池冒着热气的清水,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
她这辈子,或者说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干净的热水。
在巴巴鲁斯,水是带着毒的,洗澡是一种奢侈且危险的行为,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用沙子和粗布擦拭身体。
“下来吧。”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纪璇站在池水里,身上只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被水汽蒸腾得有些泛红的脸颊上带着笑意。
“水温刚好。”
莫莉安娜看着那只手。
那是刚才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手。
她抿了抿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解开了身上那件粗糙的长袍。
布料滑落。
露出了她那具刚刚新生的躯体。
苍白,瘦削,但线条紧实。
虽然没有了那些恐怖的伤疤和脓包,但她的皮肤依然白得有些病态,锁骨和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透着一种常年营养不良的脆弱感。
她握住了纪璇的手。
掌心相触。
纪璇的手很软,很暖,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莫莉安娜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便被那股力量牵引着,一步步走进了池水中。
温热的液体瞬间包裹了她的脚踝、小腿、大腿,最后没过了腰肢。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柔的包裹感,顺着毛孔钻进了她的身体。
不刺痛。
不冰冷。
只有纯粹的暖意。
“坐下。”
纪璇拉着她,让她坐在了自己身前的台阶上。
莫莉安娜顺从地坐下,水面漫过了她的肩膀,只露出那个有些消瘦的脑袋。
纪璇绕到她身后,取过一旁的沐浴乳,在掌心搓出细腻的泡沫。
“可能会有点痒。”
纪璇轻声说着,手指穿过了莫莉安娜那头灰白色的短发。
指腹按压在头皮上的触感,让莫莉安娜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缩脖子。
这是本能的防御反应。
在过去的万年里,任何触碰都意味着攻击,或者是某种更深层的折磨。
“放松。”
纪璇没有停手,只是放轻了力道,指尖在她的发间轻轻打着圈,带着泡沫慢慢揉搓。
“这里没有敌人。”
“也没有毒气。”
纪璇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伴随着水流声,像是一种古老的催眠咒语。
“只有你的姐妹。”
“还有我。”
莫莉安娜紧绷的脊背,在这一下又一下的轻柔按压中,一点点地垮了下来。
她闭上了眼睛。
泡沫的香气钻进了鼻子里。
那是玫瑰的味道。
不是纳垢花园里那种腐烂甜腻的魔花,而是真正的、生长在阳光下、带着露水和泥土芬芳的玫瑰。
“好闻吗?”
纪璇注意到了她鼻翼的微动,笑着问道。
“……嗯。”
莫莉安娜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单音节。
她不敢多说话,怕打破了这个像是幻觉一样的场景。
纪璇拿起木瓢,舀起一瓢温水,从她的头顶缓缓浇下。
水流冲走了泡沫,顺着她的脖颈、脊背流淌而下,带走了最后的尘埃与紧绷。
“转过来。”
纪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莉安娜听话地转过身。
此时的她,脸上沾着水珠,灰白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那双原本锐利如刀的灰色眼睛,此刻却因为水汽的蒸腾而显得有些迷蒙,像是一只刚出壳、还在打量世界的雏鸟。
纪璇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怜爱。
她拿起一块柔软的海绵,打上泡沫,轻轻擦拭着莫莉安娜的锁骨、肩膀,还有胸口。
莫莉安娜的视线无处安放。
她看着纪璇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看着那颗顺着纪璇修长脖颈滑落的水珠。
那颗水珠滚过锁骨,最后没入了那条白色浴巾的深处。
莫莉安娜的呼吸乱了一拍。
她突然觉得,这池子里的水,好像有点太热了。
“你的心跳很快。”
纪璇的手指划过她的胸口,那是心脏跳动的位置。
“因为……热。”
莫莉安娜别过头,声音有些发干,撒了一个拙劣的谎。
“是吗?”
纪璇轻笑了一声,没有拆穿。
她放下了海绵,张开双臂,在水中轻轻环住了莫莉安娜那单薄的身体。
这是一个拥抱。
没有任何情欲,只有纯粹的接纳与安抚。
肌肤相贴。
莫莉安娜能清晰地感觉到纪璇身上的温度,还有那份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沉稳的心跳。
咚、咚、咚。
那心跳声,和她自己的心跳,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莫莉安娜的手在水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两下,最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抬起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纪璇的腰。
她把脸埋进了纪璇的颈窝里。
那里没有玫瑰香,只有一种属于纪璇独有的、干净且温暖的味道。
那是家的味道。
“我抓住了。”
莫莉安娜在纪璇的耳边低声呢喃,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
纪璇轻轻抚摸着她湿漉漉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光。”
莫莉安娜收紧了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向纪璇,仿佛要把自己揉进对方的骨血里。
在这温热的水中,在这玫瑰的香气里。
这位曾经的死亡之主,终于确信。
那场漫长的、充满了毒气与绝望的噩梦,真的醒了。
“哟,看来我们的新妹妹很粘人啊。”
不远处,福格瑞米娅趴在池边,手里晃着一杯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红酒,紫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刚才还要死要活的一张臭脸,现在倒是乖得像只兔子。”
“你那是嫉妒。”
安格洛尼娅从水里探出头,毫不客气地拆台。
“刚才姐姐大人给你搓背的时候,你叫得比谁都欢。”
“闭嘴!那叫享受!”
福格瑞米娅恼羞成怒地泼了一捧水过去。
“粗鲁的野蛮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情调!”
两人的打闹激起了一片水花,打破了原本的宁静,却让这个空间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圣吉莉娅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她转过头,看向拥抱在一起的两人,轻声说道。
“水温正好。”
“欢迎回家,莫莉安娜。”
……
半小时后。
更衣室的镜子前。
莫莉安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件粗糙的亚麻长袍已经被扔进了焚化炉。
此刻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袍,面料柔软得像是云朵,袖口和领口绣着金色的麦穗花纹——那是佩图拉丝刚才送来的“见面礼”,据说用了某种自适应编织技术,能完美贴合身形。
她的短发被吹干了,蓬松地垂在耳边,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的热水熏蒸,透着两抹健康的红晕。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不再是那个戴着呼吸面罩、满眼死寂的怪物。
而是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很合身。”
纪璇走到她身后,替她理了理衣领。
镜子里,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一黑一白,一高一矮。
莫莉安娜看着镜子里纪璇的眼睛,那双黑眸正含笑注视着她。
“走吧。”
纪璇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大家都在等我们。”
“还有,今晚的茶会,伏尔甘烤了蛋糕。”
“那是甜的。”
莫莉安娜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嘴角极其细微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我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