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全所率骑兵的“护送”下,赵启明一行又向南行进了三日,终于抵达顺化城外。
顺化城依香江而建,背靠长山山脉,地势险要。城墙虽不如升龙高大,却显得更为规整坚固,城头旗帜鲜明,守军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显出一派严整气象。城外码头樯橹如林,大小船只进出繁忙,其中竟能看到几艘形制与中式帆船迥异、船身更显狭长的船只,桅杆上挂着陌生的旗帜。
“那是占城的商船,”吴全注意到赵启明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偶尔也有暹罗、柬埔寨的船来。至于西洋夷船……”他顿了顿,笑道,“自都统使严令海防后,已极少靠岸了。”
赵启明点点头,不置可否,心中却暗自记下。
队伍并未直接入城,而是被引至城东一处颇为雅致的馆驿安顿。馆驿临江而建,风景甚佳,但守卫森严,进出皆有人记录。
“赵大人一路辛苦,且先在此歇息。待末将禀报都统使,再安排诸位大人觐见。”吴全拱手道,随即留下数十名兵士在馆驿外“护卫”,便告辞离去。
馆驿内,赵启明召集众人低声交代:“此地耳目众多,大家言行务必谨慎。两位老师傅,明日若有人带你们去看船坞、战船,你们便按平日所知,认真勘验、提出建议,这是我们的明面差事。但多看、多记,尤其是船型、火炮配置、码头布局、守军换防规律等细节。李队长,你带两位兄弟,设法与驿馆仆役、守卫闲聊,了解些市井传闻、港口日常,但切忌主动打探机密。”
众人皆低声应诺。
次日清晨,吴全果然又至,言道都统使郑梉将在府衙偏厅接见。
郑梉的府衙位于顺化城中心,规模虽不及升龙皇宫,却也是庭院深深,戒备森严。赵启明只带了亲兵队长李威和一名老匠人随行,以示专注公务。
偏厅内,郑梉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蓄着短须,眼神锐利而沉静,穿着安南高级武官的常服,并无僭越之处。左右立着数名文武官员,谋士陈瞻也在其中。
“下官赵启明,奉黎朝大王及天朝郑将军之命,特来拜见都统使。”赵启明依礼参拜。
“赵大人远来辛苦,不必多礼,请坐。”郑梉声音平和,抬手示意,“朝廷体恤南方海防,特遣贤才前来勘验指导,本督感激不尽。前番陈先生回报,言及朝廷亦有难处,只能先行派遣匠师教官协助考察,本督深表理解。国事维艰,正需上下同心。”
“都统使深明大义,下官钦佩。”赵启明在下首坐下,态度恭敬,“朝廷确知南方海防紧要,尤其西洋夷人狡诈,不可不防。故虽北方百废待举,仍命下官等先行南下,务必为都统使整饬水师、巩固海疆略尽绵力。待勘明情形,拟定方案,朝廷后续支持方可有的放矢。”
这番话既表明了朝廷的重视,又合理解释了为何只来小队人马,将“有限介入”的意图包装得合情合理。
郑梉微微颔首:“有劳朝廷挂怀。既如此,便请赵大人及诸位专家放手勘验。吴全。”
“末将在!”吴全出列。
“赵大人勘验期间,你全程陪同,一应所需,务必满足。港口、船坞、水寨、战船,皆可查看,不得有任何隐瞒阻碍。”郑梉下令,随即又对赵启明道,“赵大人,南方水师家底薄,若有不足之处,但请直言无讳。”
“下官等定当尽心。”赵启明拱手。他心知肚明,郑梉这番“开放”姿态,既是展示“坦荡”,也可能包含着试探——想看看朝廷来的人到底懂多少,关心什么。
接见后,郑梉设宴款待,席间多是礼节性寒暄,偶有官员问及北方局势、新君近况,赵启明皆以“大王聪慧勤学,郑将军尽心辅佐,北方日渐安定”等语笼统应对,既不透露细节,也维持了朝廷体面。
宴罢回到馆驿,赵启明回想今日所见:郑梉此人,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比其使者陈瞻、将领吴全更难琢磨。他同意开放勘验,要么是确有整军经武之心,要么就是自信能将朝廷的窥探控制在无害范围,甚至反向利用。
接下来的数日,在吴全的陪同下,赵启明一行人开始了正式的“勘验”。
他们首先查看了顺化城外的水寨。水寨沿香江一处河湾而建,以木栅、铁索为障,内停泊大小战船约五十余艘,其中较大的福船、广船式样的战船约有二十艘,其余多为小型哨船、快艇。老匠人和老舵工仔细查看了几艘主力战船的船体、桅杆、帆索,又询问了保养、修造情况。
“吴都尉,这些福船规制不错,但看船底附着,下水应有五六年了吧?寻常保养尚可,但若遇大战,恐需大修。”老匠人抚摸着船板,实话实说。
吴全点头:“老师傅好眼力。这些船多是前任所遗,近年海疆大体平静,只是巡防缉盗,故未大修。都统使早有更新之意,奈何匠作乏力,物料亦缺。”
赵启明在一旁默默观察。水寨守军约千人,操练看起来还算整齐,但兵士手中武器以刀矛弓箭为主,火铳不多,且形制老旧。寨墙上的炮位,倒是架设了十余门火炮,其中两三门明显是缴获自葡萄牙的舰炮,保养得反而比旧式火炮更用心。
随后几日,众人又乘船考察了顺化外港岘港。岘港水深湾阔,天然良港,码头上货物堆积,商旅往来明显比顺化更繁忙。港口设有炮台数座,驻军约五百。赵启明注意到,港口一角有片区域被木栅单独隔开,有兵士把守,寻常人不得靠近。
“那片是军用码头,堆放些杂物。”吴全见赵启明目光所向,随口解释道。
赵启明点点头,没有多问,心中却暗记下来。
勘验间隙,李威等人也设法从驿馆仆役和码头力夫口中听到些零碎信息。有老力夫喝多了酒,曾嘟囔过“前些日子还有红毛鬼的船悄悄来过,卸下些黑乎乎的箱子,也不知是啥……”被同伴急忙制止。还有市井传闻,说都统使手下有位姓阮的将军,专门负责与“外海来人”打交道,很得重用。
这些碎片信息,赵启明都悄悄记录在密写纸上。
一日傍晚,勘验归来,吴全突然道:“赵大人连日辛苦,都统使特在别院设下私宴,请大人及两位老师傅赴宴,以表谢意。李队长与其余诸位,驿馆中另有安排。”
赵启明心中一凛。私宴?只请主要官员?这恐怕不止是答谢那么简单。
“都统使盛情,下官等愧领。”赵启明面上欣然应允。
私宴设在香江畔的一处幽静别院,只有郑梉、陈瞻、吴全,以及赵启明和两位老匠作出席,气氛比官方宴请轻松不少。酒过三巡,郑梉挥退乐舞,忽然叹息一声。
“赵大人,实不相瞒,本督坐镇南方,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郑梉亲自为赵启明斟酒,“北有朝廷期望,南有占城不时骚扰,海上有西洋夷人觊觎,内部亦需安抚军民,平衡各方。有时深夜思之,常感力不从心。”
赵启明放下酒杯,正色道:“都统使为国镇守南疆,劳苦功高,朝廷与大王自是知晓的。如今莫逆已平,北方渐安,朝廷日后定会更多倚重都统使这样的柱石之臣。”
“柱石之臣……”郑梉摇头苦笑,“本督所求,不过是保境安民,不负黎氏旧恩。只是,朝廷前番所提,遣子入朝、赋税上缴等事,非是本督不愿,实有难处。”
他终于提到了核心问题。赵启明心知关键时刻来了,按郑经嘱咐,他不能表态,但需引导。
“都统使的难处,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赵启明斟酌道,“但下官离京前,曾听郑将军言,朝廷新立,首重安定团结。但凡心向朝廷、愿守臣节者,朝廷必以诚相待。具体章程,总需双方体谅,慢慢商议。大王年幼,尤重亲情,若能有宗亲子侄入宫相伴,共习圣贤之道,将来君臣相得,亦是一段佳话。”
这番话避实就虚,既表达了朝廷期望“安定团结”的大原则,又将“遣子”描绘成陪伴幼主读书的“佳话”,减轻了其人质色彩,给了郑梉台阶,也暗示此事有商量余地。
郑梉与陈瞻对视一眼。陈瞻接口道:“赵大人所言在理。我家都统使亦是忠贞之士,只是世子年幼,南方局势复杂,骤然离了父亲,恐于教养不利。若朝廷能体谅,可否以都统使侄儿代之?至于赋税钱粮,南方近年灾荒频仍,民生艰难,能否暂缓定额,以实际岁入酌情上缴?”
这便开始讨价还价了。赵启明心中明了,郑梉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朝廷对其现状的承认和后续支持。
“陈先生所言,下官记下了。”赵启明不置可否,“下官此番南来,主要职责是勘验水师海防。此类朝廷大政,非下官所能置喙。不过,下官返回升龙后,定会将都统使的诚意与难处,如实禀报郑将军。想来朝廷体恤臣下,必有通融之策。”
他把皮球轻轻踢回,表示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决定权在朝廷。既不让对方觉得被断然拒绝,也不做任何承诺。
郑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举杯笑道:“赵大人是实诚人。来,不论其他,且为朝廷、为大王、为这安南江山,满饮此杯!”
宴罢回馆驿的路上,月色如水。赵启明坐在车中,回想今晚对话。郑梉的底线似乎已隐约可见:他愿意维持表面臣服,甚至送个非嫡系子弟为质,也愿意缴纳部分赋税,但核心的军权、人事权、与外界联络渠道(尤其是可能的葡人渠道),他绝不会轻易放手。而朝廷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大人,驿馆到了。”李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启明下车,抬头望了望笼罩在夜色中的馆驿楼阁。明日,他们还将去查看那处被隔开的“军用码头”。或许,那里会藏着郑梉不想让朝廷看到的秘密。南方的棋局,正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