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站在曼彻斯特纺织厂的旧仓库里,头顶的煤气灯在铁架上摇晃,投下晃动的光斑。
下方聚集着来自伯明翰、利物浦、格拉斯哥的铁路工会代表,共三百余人,此刻正分成四个方阵,各自哼唱着不同的旋律片段。
他的大衣搭在臂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表盖——那内侧的字迹是母亲在他十八岁时刻下的“慎思,笃行”。
“第三声部低了半度。”亨利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技术总监抱着差分机终端,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频谱仪跳动的绿点,“他们习惯了蒸汽锤的节奏,需要更频繁的节拍提示。”
康罗伊点头,目光扫过人群。
穿粗布工装的司炉工、系蓝围裙的调度员、戴护目镜的机修工,他们的喉结随着哼唱起伏,掌心因常年握扳手而粗糙的手指轻敲着大腿打拍子。
这是他特意挑选的群体——他们的手曾转动过时代的齿轮,此刻要让他们的声音成为新的齿轮。
“再试一次。”他提高声音,没有用扩音器。
人群应声停下,抬头看他。
他注意到最前排那个缺了半颗门牙的年轻司炉工正冲他笑,露出被煤烟熏黄的牙齿。
“这次,”他说,“想象你们不是在唱歌,是在和隔壁车厢的工友喊话。你说今天的煤火旺,他说明天的汽笛要擦油——就这么自然。”
哄笑中,四个声部再度响起。
这一次,频谱仪的绿线不再各自游移,而是开始若有若无地缠绕。
康罗伊屏住呼吸,后颈的胎记微微发烫——那是母亲咒语生效时的征兆。
当第四声部的尾音扬起,他突然看见空气中有细碎的金光闪烁,像撒了一把碾碎的金箔,转瞬即逝。
“看到了?”他转头问亨利。
技术总监的镜片蒙上一层白雾,正拼命擦拭终端屏幕:“频率共振值达到了73%!比上次测试高了12个点!”
康罗伊摸出怀表,秒针正指向九点十七分——和埃默里约定的情报接收时间。
果然,藏在表壳夹层的蜂鸣器轻轻震动起来。
他走到仓库角落,借着阴影打开加密电报,埃默里的字迹在烛光下跳动:“守钟派、破晓派分裂,斯塔瑞克为破晓领袖,清国密联。附:敌人自认救世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指节抵着砖墙,指腹触到粗糙的石灰。
斯塔瑞克要唤醒旧神净化世界?
慈禧在万里之外的紫禁城,竟也在打龙脉的主意?
他想起三天前阿尔玛从新奥尔良寄来的符文解读——那些刻在青铜残片上的符号,既有凯尔特古文字,又混杂着甲骨文的笔锋。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两条线就已经缠在一起了。
“康罗伊先生?”
年轻司炉工的声音打断思绪。
小伙子手里攥着个铜哨,是埃默里让人分发的“团队纪念品”:“这哨子吹起来怪舒服的,像有只手在挠脑子。”他咧嘴笑,“您说正式演出那天,我们要吹这个?”
“对。”康罗伊接过哨子,放在唇边轻吹。
短促的嗡鸣在空气中荡开,他的太阳穴微微发沉——正是a波被激发的感觉。
“到时候,”他说,“你们就像现在这样,自然地吹,自然地唱。”
司炉工跑回队列,康罗伊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信里提到的艾莉诺·格雷。
那位牛津讲师在便签里写敦煌藏香,写莫高窟的壁画,此刻或许正在整理她的民谣集。
约克郡矿区的号子、康沃尔的渔歌、苏格兰高地的战吼……这些声音不该被锁在地窖或古籍里,该让它们回到风里,回到地脉里。
仓库外传来蒸汽火车的长鸣,康罗伊裹紧大衣走出去。
夜风卷着煤屑扑在脸上,他抬头看向北方——伯克郡的方向。
母亲此刻应该在检查地窖的温度,埃默里在伦敦的咖啡馆里和老骑士对暗号,而艾莉诺·格雷,或许正抱着一摞羊皮纸民谣抄本,站在牛津的回廊下,望着即将启程的马车。
“教授,”他仿佛听见她对学生说,“约克郡的矿工们在井下唱的歌,比任何古籍都珍贵。我们得赶在冬天封路前……”
蒸汽火车的轰鸣淹没了后半句,但康罗伊知道,有些声音,一旦开始传唱,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艾莉诺·格雷的羊皮手套沾了教堂地下室的霉味。
她跪坐在积灰的石砖上,用钢笔轻轻挑开牛皮纸封套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封套边缘压着半枚褪色的火漆印,是康沃尔郡调音师行会的三弦琴标记。
教授!
您看这个!最年轻的学生露西举着一页泛黄乐谱凑过来,烛光在她镜片上碎成星子,这里写着《铁轨上的弥赛亚》,可1832年哪有蒸汽火车?
艾莉诺的指尖顿在谱页第三行。
拉丁文歌词里嵌着的数学公式像藤蔓般攀援:齿轮咬合处需留七道刻痕,地脉分流点对应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这与康罗伊给她看过的差分机设计图核心参数完全吻合。
她抬头看向地下室穹顶,霉斑在墙上晕开,像极了康罗伊画给她的地脉网络示意图。
把油灯移近些。她的声音发颤,却仍保持着牛津讲师的冷静,露西,你负责誊抄高音部;托马斯,核对日期戳——那页右下角有墨迹渗透,可能是修改记录。 学生们的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群急于归巢的雨燕。
当最后一个音符被描进新谱本时,艾莉诺摸出随身的青铜口风琴——这是她从康沃尔渔妇那里收来的老物件,簧片还带着海盐的味道。
第一声和弦响起时,地下室的积灰突然腾空。
第二小节,石墙缝里渗出水珠,在地面汇成细流。
第三段副歌收尾的长音里,远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尖啸——那台废弃了二十年的铸铁水泵正缓缓转动,铁锈混着荧光蓝的水沫从泵口涌出,在地面画出发光的轨迹。
快拍!艾莉诺扯下围巾包住口风琴,冲托马斯喊。
学生的相机镁光灯亮起时,她看见水面映出自己扭曲的脸——瞳孔里跳动着和康罗伊办公室那台差分机一样的绿光。这不是普通民谣。她对着还在冒烟的相机暗盒轻声说,是钥匙。
此刻三百英里外的苏格兰高地,康罗伊的皮靴陷进半融的雪壳里。
他背对着营地,风卷着雪粒打在石碑上,那上面刻着德鲁伊的月相符文。
口琴在他唇间震颤,吹出的是《绿袖子》的变调——詹尼最后一次为他煮热可可时,曾用钢琴弹过这个版本。
嗷——
第一声狼嚎从东侧山梁传来。
康罗伊的手指顿住,口琴尾音被风雪撕碎。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狼群的低吟像根无形的线,将他的旋律串成完整的环。
他望着雪地里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哈罗公学的阁楼,原身的记忆里也有这样的和声——那是被霸凌时,他躲在储物间哼唱母亲教的伯克郡儿歌,隔壁打扫的老园丁用扫帚打着拍子应和。
康罗伊先生?
亨利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雪幕里的温柔。
技术总监裹着厚呢大衣站在十步外,差分机终端的冷光映得他脸色发青:燃料车提前到了,工人们在调试扩音器。
康罗伊把口琴塞进内袋,金属外壳贴着心口,还留着方才的体温。
他转身时,风雪灌进领口,却让脑子格外清醒:他们以为我们要搞神秘仪式?
那就让他们看够。 他拍掉肩头的雪,靴跟在石碑上磕出清脆的响,但等月光照到尖顶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边缘伪装成气象站的差分机,我们要让地脉记住,是谁在唱歌。
火种计划启动当晚,曼彻斯特纺织厂的汽笛与爱丁堡钟塔的钟声同时响起。
万名工人站在苏格兰荒原上,粗布工装外披着康罗伊让人连夜赶制的红围巾——那是铁路工会的标志色。
当《十英里之歌》的第一句唱出口,云层突然裂开,银白的月光直贯修道院尖顶,像把从天而降的剑。
亨利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汗珠顺着下巴砸在终端上:同步率92%...94%!
七节点全部激活! 康罗伊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绿线,突然竖起食指——所有人的歌声在同一秒收住,只剩山风卷着雪粒掠过耳际。
他说。
南极方向的信号最先刺破寂静。
那不是之前的低频嗡鸣,而是清晰的、规律的咚——咚——,间隔恰好四秒,像某种沉睡巨兽的心跳。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怀表内侧的刻痕,嘴角慢慢扬起:他们怕了。
齿轮能算尽蒸汽压力,算不出八千万个喉咙一起震动时,地脉会起怎样的涟漪。
终端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艾莉诺的脸出现在视频通话里,她的发梢沾着教堂地下室的蛛网,身后是还在滴水的水泵:上海短波信号!她举起抄满数字的纸页,循环播放八个字——钟已铸成,只待风起
话音未落,营地外的风势骤然增强。
帐篷的帆布被扯得猎猎作响,康罗伊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却触到粗粝的沙粒——那不是雪,是从北方卷来的冰尘。
他抬头望向极北之地,那里的天空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像块被揉皱的铅板。
亨利,加密这段信号传给阿尔玛。康罗伊把口琴按进终端传输口,让她用新奥尔良的巫毒镜解析。 他转身时,风掀起大衣下摆,露出内侧缝着的詹尼手绣的三叶草——那是他们在巴黎地下印刷厂躲避追捕时,她用碎红线绣的。
此刻格陵兰岛某处铅壁囚室内,一盏煤油灯突然爆出灯花。
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人影动了动,他的指甲深深抠进石缝,喉间滚出含混的笑声:风要来了...他们终于要听见,谁才是真正的调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