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深了,连带着这方被高墙围起来的院落,也浸染了几分慵懒的生机。
前几日那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院子里的茶花早已落尽残红,枝头爆出了嫩绿的新芽。
那几株腊梅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等待着下一个冬日的召唤。
倒是墙角石缝里,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探出头,铺开一片毛茸茸的绿意。
阳光不再是冬日里那种有气无力的苍白,变得明澈而温暖,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在书房的地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漂浮着泥土被晒暖后特有的、微腥的香气,和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远远的鸟鸣,催得人昏昏欲睡。
玉清正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游记。
书页上描绘着塞外风沙,孤烟落日,与他眼前这片精致柔靡的春色格格不入。
看了没几行,眼皮就开始沉沉地往下坠,书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
暖风如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颊,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尾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湿润。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顾枭。
玉清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就想放下书起身相迎。
但那脚步声,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少了些军人的铿锵利落,多了几分拖沓的沉重,甚至带着一点虚浮。
他刚坐直身体,门就被推开了。
顾枭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穿那一身令人望而生畏的戎装,也未着挺括的西装,只穿着一身质料柔软顺滑的深青色家常绸衫,衫子有些宽松,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也透出一种难得的闲适,或者说,疲惫。
他的脸色在明亮的春日光线下一览无余,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嘴唇也有些干燥起皮。
眉宇间那道惯常的褶皱,此刻深刻得如同刀刻一般。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精气神,只余下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看到玉清坐在榻上,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或是去书案后坐下处理公务,或是站在窗边沉默审视,而是直接走到软榻旁,几乎是脱力般地,在玉清身侧空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榻身因他突如其来的重量而微微下沉。
玉清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手里还捏着那本游记,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枭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的紧张,他向后一仰,将头靠在了榻背上,闭上了眼睛。
抬起一只手,用指关节用力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疲惫的叹息。
阳光恰好照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眼下的青影和眉心的倦色照得无所遁形。
玉清僵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他从未见过顾枭露出如此不设防的脆弱姿态。
这比他醉酒时的失态,比他受伤时的阴沉,都更让玉清感到无措。
因为这种疲惫是真实的,是褪去了所有武装后,最本质的流露。
过了好一会儿,顾枭按压额角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靠在榻背上的身体也似乎彻底松弛下来。
他就这样闭着眼,坐在玉清身边,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已远去,他只想在这片春日午后的暖阳里,偷得片刻的安宁,沉沉睡去。
玉清维持着僵直的坐姿,看着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在他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午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时间在书房里缓慢地流淌,只有阳光在地毯上无声移动的轨迹,证明着它的逝去。
玉清如同一个被钉在软榻上的偶人,浑身肌肉都维持着紧绷的状态,连指尖都因为长时间用力捏着书页而微微发麻。
他不敢有大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身边这头似乎陷入沉睡的雄狮。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瞟向近在咫尺的顾枭。
看着他闭目时柔和了许多的眉眼线条,看着他因放松而微微开启的、带着干燥纹路的唇瓣,看着他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胸膛。
这个角度,这个距离,是玉清从未有过的体验。
不再是仰视,不再是承受,而是……一种近乎平视的、安静的共存。
就在玉清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僵持和沉默逼得窒息时,顾枭的身体忽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他似乎觉得靠着榻背的姿势并不十分舒适,在睡梦中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身体像是遵循着某种寻求更舒适位置的本能,向着侧面——也就是玉清所在的方向——缓缓地滑倒下来。
玉清眼睁睁地看着那颗长着浓黑短发的头颅,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沉甸甸的分量,完全地、妥帖地,枕在了他并拢的双膝之上。
“!”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玉清整个人瞬间僵直如铁,血液似乎在头顶轰鸣了一声,随即又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他全身的感知,仿佛都集中到了膝头那一点——
那沉实的重量,那透过薄薄春衫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那坚硬头骨硌在腿肉上的微妙触感,甚至那随着呼吸,轻轻拂过他腿部布料的热气。
他……他怎么敢?!
这……这成何体统?!
我是谁?他又是谁?我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无数的念头,混杂着强烈的屈辱、惊慌、恐惧,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脸颊滚烫,耳根烧灼,却又四肢冰凉。
他应该立刻推开他,毫不犹豫地,就像推开一条无意间缠绕上身的毒蛇!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驱使着他的手臂肌肉微微收缩,几乎要抬起来。
可是……他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沉重得无法动弹。
他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那颗头颅。
顾枭似乎因为这个新找到的“枕头”而感到了舒适,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变得更加深沉平稳,甚至发出了一丝极轻微的、近乎满足的鼾声。
那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覆盖着眼睑,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凌厉和冰冷,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稚气与无害。
推开他?
后果会是什么?
惊扰他的安眠,触怒他,打破这片刻诡异的平静,然后承受他醒来后可能爆发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怕的雷霆之怒?
玉清不敢赌。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他不能动。
他只能像一尊毫无知觉的石像,僵硬地、笔直地坐在那里,承受着膝上传来的、这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重量和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踱步,漫长而煎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野的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也能感觉到,在那巨大的惊慌与无措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异样波澜,在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漾开来。
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害怕。
玉清如同一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囚徒,被禁锢在原处,动弹不得。
全部的感官似乎都聚焦于膝上那沉甸甸的触感,以及那平稳呼吸带来的、细微的起伏,他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无声的酷刑中崩溃了。
就在他精神紧绷到极致,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挣脱这荒唐的处境时,枕在他膝上的顾枭,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被什么梦魇缠住,眉头再次紧紧锁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