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春秋悄然而过,窗外的梧桐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顾氏商行早已不再是码头边那个需要谨小慎微、艰难求存的小铺面了。它发展成了拥有自己名号、仓库和车队的“顾氏贸易公司”,在本地商圈也算有了一席之地,经营的货物也从最初的零散中转,拓展到了稳定的进出口业务。
财富和地位随之而来,昔日那些或轻视或探究的目光,早已变成了敬畏与巴结。
有人劝顾枭换一处更气派的公馆,也有人暗示玉清该在家享享清福,不必再抛头露面。
但他们都拒绝了。
他们依旧住在那栋红砖小楼里,守着那个如今已被玉清打理得郁郁葱葱、四季皆有景致的小院。
对顾枭而言,这里是他和玉清白手起家的根基,是战火余生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每一砖一瓦都浸透着他们的回忆。
对玉清而言,这里有他亲手种下的桂花树,有他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温暖,是任何华屋广厦都无法替代的归宿。
顾枭渐渐将公司的日常管理和大部分业务交由了赵铁柱等一批信得过的老部下,自己则退居幕后,掌控大局,只在关键决策时露面。
玉清也卸下了许多琐碎的账目,转而负责审核最重要的几本总账和公司的资金规划,他心思缜密,眼光精准,依旧是顾枭最倚重的“定海神针”。
生活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
常常是,上午去公司处理完必要的事务,午后便可回到家中。
顾枭或许会在书房里看些时政经济类的报纸,玉清则可能在客厅的窗边安静地看他喜欢的杂书,或者兴致来时,研究一道新的菜谱。
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早已亭亭如盖,枝繁叶茂,每年秋天,满院甜香,能持续月余。
玉清又在树下移栽了几丛兰草,在墙角种上了爬藤的蔷薇。他还弄来了一个旧的石臼,蓄上水,养了几尾锦鲤,更添生趣。
两人最多的时光,便是在这院子里度过。一张石桌,两把藤椅,一壶清茶,便是一个下午。
有时会对弈一局,棋风依旧,顾枭凌厉,玉清绵密,胜负早已不重要,享受的是博弈间的无声交流。
有时则只是各自安静地做着事,或干脆什么都不做,并肩坐着,看云卷云舒,听风吹叶响。
偶尔,会聊起公司未来的发展,或者某个老伙计家里的趣事。
更多的时候,是安静的。但这种静,并非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如同相交多年的知己,即便沉默,气息也是相融的,氛围是融洽的。
他们的感情,似乎也进入了这样一个平缓而深沉的流域。
不再有初时的炽烈如火,生死相随的惊心动魄也已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如今沉淀下来的,是浸透在柴米油盐、一呼一吸间的温情与习惯。
是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是夜晚入睡时自然而然的相拥,是清晨醒来时,看到对方在身边便感到的心安。
如同那深广的河流,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暗流涌动,蕴藏着共同经历无数风雨后,沉淀下来的、无法割舍的深厚情谊。
这情感,比爱情更厚重,比亲情更熨帖,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在乱世浮生中淬炼出的灵魂相依。
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玉清心血来潮,想将书房里那个许久未曾动过的旧书架彻底整理一番。
拂去积尘,将书籍分类归置。
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表面落满灰尘的木匣子。
这匣子还是当年从山村带来的,后来搬了家,一直没舍得扔,却也很少打开。
玉清顿了顿,将匣子搬出来,放在书桌上。吹开浮尘,露出木质原本的颜色,他轻轻打开有些涩滞的盒盖。
一股混合着纸张、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匣子里的东西杂乱,却像一轴缓缓展开的时光画卷,瞬间将玉清拉回到了那些或艰难或温暖的岁月。
最上面是一张折叠的、边缘已经毛糙的厚纸。
他小心地展开,上面是用毛笔写的、略显稚拙却认真的四个大字——“顾氏商行”。
那是铺子刚开张时,请不起招牌匠人,顾枭照着字帖一遍遍练习后,最终选定的一张。墨迹早已干透,却仿佛还能闻到当初那股混合着希望与忐忑的气息。
旁边是一支用秃了的毛笔,笔杆被磨得光滑,那是他早期记账时用的,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在旅馆昏黄灯光下核算收支的夜晚。
一个用油纸包得仔细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粒早已干瘪变色、看不出原貌的豆子。
玉清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是当年离开山村时,他偷偷从他们收获的豆子里留下的,想做个念想。
没想到,竟还在这里。
还有一枚表面粗糙、刻着歪歪扭扭划痕的木块——是那副顾枭亲手做的、简陋棋盘上掉落的一颗棋子。
玉清记得,有一次下棋,他不小心碰掉了棋子,后来就一直没找到,原来是在这里。
每一样东西,都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寒酸。但每一样,都像一块沉重的基石,垒起了他们从无到有、从漂泊到安定的今天。
玉清拿起那枚木棋子,冰凉的、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冬日,顾枭在灯下笨拙地削制它们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拿起那包干瘪的豆种,仿佛又看到了屋后那片坡地上,两人一起弯腰劳作、汗水滴入泥土的情景。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带着一种回望来时路的复杂情愫。那些日子的苦,如今嚼来,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回甘。
就在这时,顾枭处理完公事,从外面回来了。他走进书房,看到玉清站在书桌前,对着一个打开的旧木匣出神。
他走过去,目光扫过匣子里的物件,那只独眼里也瞬间闪过一丝了然和追忆。
他没有打扰玉清,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然后伸出手,从玉清手中拿过了那枚粗糙的木棋子,在粗粝的指间缓缓摩挲着。
“还在?”顾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感慨。
玉清抬起头,看向他,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对那段共同经历的珍视,对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的庆幸,以及对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的、更深层次的理解与感恩。
顾枭放下棋子,目光又落在那张手写的招牌草稿上,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叹息:“字写得真丑。”
玉清也笑了,拿起那支秃毛笔:“那时候,能用就不错了。”
他们没有沉浸在对过去的感伤中,反而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轻松的态度,回顾着那些艰辛。
因为那些痕迹,早已不再是苦难的象征,而是变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变成了让他们更加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顾枭伸出手,覆盖在玉清拿着毛笔的手上,用力握了握。
“都过去了。”他说。
“嗯,都过去了。”玉清回应。
但过去,并未消失。它化作了养料,沉淀在他们的生命里,让如今的相守,更加厚重,更加踏实。
这满屋的书籍,这窗明几净的环境,这院子里的花香鸟语,乃至指间那枚温润的素戒,都因为有了匣子里这些寒酸的“痕迹”作为底色,而显得愈发珍贵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