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那栋西式主楼的小礼堂里,今天居然透出点不合时宜的“喜气”。
高志杰站在台下,身上还是那身熨烫得笔挺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受宠若惊又有点茫然的表情。他心里却冷得像三九天的黄浦江冰面。
台上,新上任的行动处处长,那个以前跟着李士群,现在踩着旧主尸体爬上来的马成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话。无非是皇军英明,同仁用命,终于破获了仓库爆炸大案,沉重打击了抵抗分子的嚣张气焰云云。
“……此次能够迅速侦破此案,揪出隐藏极深、手段歹徒的游击队技术骨干,离不开在座诸位的精诚合作!特此,由梅机关秋田先生提议,对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色的同仁,予以表彰!”
台下响起一阵不算热烈但足够给面子的掌声。穿着各色制服、长衫、西装的男人们,还有几个打扮妖娆的女特务,心思各异地拍着手。眼神交汇间,藏着算计、嫉妒,还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高志杰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他想起几天前,那只伪装成路过的“水黾”,是如何巧妙地将那片染着虚构游击队徽记的碎布,“遗落”在宪兵队搜查的必经之路上。秋田康介那双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在发现这片“铁证”时,瞬间迸发出的、自以为抓住真相的光芒。
愚蠢。高志杰心底冷笑。技术的傲慢,有时候比无知更致命。
“下面,请电务处技术科科长,高志杰高科长上台领奖!”马成功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
聚光灯(七十六号居然也搞了这一套)打在了高志杰身上。他适时地抬起头,脸上那点茫然迅速转化为一丝腼腆和激动,快步走上台。
“高科长年轻有为,虽然不直接参与一线行动,但在后勤技术保障,以及……嗯,维护内部稳定方面,功不可没!”马成功将一枚银白色的“和平贡献”奖章,别在了高志杰的胸前,又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奖金。望高科长再接再厉,为和平建国大业,贡献你的才智!”
“多谢处长栽培!多谢秋田先生信任!”高志杰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激动,“属下……属下就是做好分内事,没想到……”
他这副“技术宅”不善言辞,只会埋头干活的样子,显然取悦了马成功和台下某些人。有人发出善意的(或许是伪装善意的)低笑。
“诶,高科长过谦了。”马成功拍拍他的肩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弟,你那个……弄坏收音机修好了没有?听说弟妹为此没少给你脸色看啊?哈哈哈!”
高志杰脸上立刻配合地露出几分尴尬,“处长您就别取笑我了……楚君她,唉,女人家,就喜欢那些洋玩意儿……我正琢磨着怎么赔她个更好的呢。”
这番对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排几个人听清。几个人会心一笑,高志杰“怕老婆”、“沉迷新婚温柔乡”的形象,算是彻底立住了。谁会把这样一个连自家女人都搞不定,整天只知道捣鼓破铜烂铁的技术员,跟那个神出鬼没、杀伐决断的“幽灵”联系起来?
领奖下台,应付完几个同僚半真半假的恭维,高志杰借口要去检查新实验室的线路,脱离了那令人作呕的喧嚣。
走出主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枚冰冷的奖章,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这玩意儿,沾着多少无辜者的血?那个被秋田和他自己联手“制造”出来的“游击队技术骨干”,恐怕此刻已经在某个阴暗的刑房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或者早已变成黄浦江底的一具沉尸。
“高科长!恭喜恭喜啊!”
一个谄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总务科的一个小头目,姓王,平时最爱溜须拍马。
高志杰瞬间切换回那副略带疏离又不算失礼的技术官僚面孔,“王科长,有事?”
“嘿嘿,没啥大事,就是恭喜高科长受奖。”王科长搓着手,凑近一步,“您要的那个旧仓库,我已经派人清理出来了,钥匙给您。里面按照您的要求,拉了专线,电压也给您稳定好了,保证不影响您……研究那些精密设备。”
高志杰接过钥匙,沉甸甸的。“有劳王科长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应该的,应该的!”王科长点头哈腰,“您现在可是处座面前的红人,以后还望高科长多多提携!”
打发走王科长,高志杰捏着钥匙,走向大院角落那个原本堆放杂物的旧仓库。位置偏僻,靠近高墙,周围树木掩映,平时少有人来。
打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新刷油漆的味道扑面而来。仓库内部已经被清空,显得异常宽敞。墙壁重新粉刷过,地面也算平整。最重要的,是角落里那台新安装的、功率不小的变压器,以及墙上那几个崭新的、不同电压的电源接口。
窗户都被厚重的遮光布挡住,只留下一扇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光线,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飞舞。
这里,将不再是那个只能在亭子间里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工作台。这里,将是他的巢穴——“蛰”的新家。
他走到仓库中央,环顾四周。空旷,安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缓缓摘下胸前那枚奖章,随手丢在旁边的空木箱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这魔窟给他的“勋章”,只配待在这魔窟的角落里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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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霞飞路的一家高档咖啡馆里。
林楚君穿着一身藕荷色绣花旗袍,外罩一件白色狐皮短坎肩,正优雅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她对面的,是秋田康介的副官,小林信。
“林小姐,高先生获得表彰,真是实至名归。”小林信操着生硬的中文,试图套近乎,“秋田阁下也对他的……稳定性,表示赞赏。”
林楚君抬起眼,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小林先生过奖了。我们家志杰啊,就是个死脑筋,除了摆弄他那些机器零件,别的什么都不上心。前几天为了修一台破收音机,熬了几个通宵,结果还是弄坏了,被我好一顿说呢!”
她语气娇嗔,带着点上海小姐特有的嗲味和埋怨,“侬讲讲看,格种男人阿有啥出息?(你说说看,这种男人有什么出息?)整天就知道捣鼓那些,连陪我看场电影都没时间。”
小林信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眼神有些发直,连忙附和:“高科长是技术人才,醉心研究是好事,好事。”
“啥个好事体哦,”林楚君撇撇嘴,拿起桌上的小镜子补了补口红,“要不是看在……哼,算了算了,不提他了。小林先生,听说百乐门新来了一个菲律宾乐队,演奏得很不错,什么时候一起去听听?”
她成功地将话题引向了风花雪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贪图享受、对丈夫“没出息”略有不满的浮华名媛。小林信果然被带偏,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上海滩的娱乐场所。
林楚君一边应付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街对面,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报童正在寒风中吆喝,声音嘶哑。一个黄包车夫拉着阔太太跑过,汗水从额角滴落,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道道泥痕。
这浮华与苦难并存的上海滩啊。她端起咖啡,借着杯沿的遮掩,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和志杰,就像走在两根绷紧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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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高志杰回到他们在法租界的公寓。
林楚君已经回来了,正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疲惫。见他进门,抬起眼,笑了笑,“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
高志杰扯下领带,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衣帽架上,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走到沙发边,挨着林楚君坐下,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他问的是她去应付小林信的情况。
“还能怎么样?”林楚君靠在他肩上,声音带着点慵懒,“继续演我的草包美人呗。看样子,秋田那边暂时是糊弄过去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就是有点费脑子,跟这种人周旋,比跳一夜舞还累。”
高志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辛苦你了。”
林楚君摇摇头,坐直身体,看着他,“新的实验室弄好了?”
“嗯,钥匙拿到了。地方不错,够大,也隐蔽。”高志杰眼神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以后,‘刺针’和‘天眼’们,可以有更好的环境了。我还可以尝试一些更复杂的设计。”
“那就好。”林楚君看着他眼中熟悉的光芒,知道那是他沉浸在技术世界时才有的专注和热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暂时忘记周围的血腥和压抑。
她伸手,从他今天换下来的西装内袋里,摸出那个冰冷的怀表,也是他控制机械昆虫的核心控制器之一,轻轻摩挲着。
“志杰,”她声音低了下来,“今天老鹰那边……有消息吗?”
高志杰脸上的神色淡了下去,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小小的、卷起来的纸条,递给林楚君。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带着透骨的寒意:
“三日内,清除叛徒陈明初。其女知晓部分联络点,为防泄密,一并处理。不得有误。”
林楚君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陈明初叛变投敌,死有余辜。可是他的女儿……那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他们……他们怎么能……”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高志杰拿回纸条,走到壁炉边,划燃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条,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背对着林楚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上海冬夜的寒意:
“军统的家规,你我都懂。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压抑的痛苦。
“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他重复着老鹰的话,像是在对林楚君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窗外,夜色渐浓,上海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不夜城虚假的繁华。在这魔窟深处,他们赢得了喘息之机,获得了更强大的巢穴,却也面临着更残酷的抉择。
高志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摸了摸内袋里另一只尚未启动的机械蜜蜂,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能吸走他指尖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这枚用汉奸的奖章换来的巢穴,注定要用更多的鲜血来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