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交流会放在梅机关控制的一处僻静小楼里,门口站岗的换成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眼神跟钉子似的,戳得人浑身不自在。高志杰拎着个看起来半新不旧的工具盒,跟着张仁海和周云龙走进去,手心有点湿。
工具盒底层,躺着他熬了几个晚上,用废旧零件攒出来的那个小玩意儿——一个基于超再生原理改造的、能产生特定谐波震荡的信号发生器。核心部件是从一台报废的美国汽车收音机上拆的震荡线圈,被他用特殊手法重新绕制过。这玩意儿的理论超出了这个时代,但实现方式却土得掉渣,就算被拆开,也多半会被当成瞎胡闹的破烂。
成败,在此一举。
小楼里的会议室布置得像个小型展览。几台黑色的、带着日文标识的新式电台和一台体积明显大一号、面板布满旋钮和仪表的设备摆在中央,应该就是主角——“樱花”型野战干扰台。几个穿着日军技术军官制服的人和两个穿着西装、一看就是梅机关文职特务的日本人已经等在那里,表情倨傲。
周云龙脸上堆起笑,上前用带着东北口音的日语打招呼:“竹下少佐,各位先生,麻烦久等了。”
为首那个叫竹下的少佐,戴着圆框眼镜,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高志杰和张仁海,带着审视。张仁海赶紧弯腰,一脸谄媚。高志杰也依样画葫芦,但眼角余光已经把会场扫了一遍。窗户紧闭,窗帘拉着,除了他们,只有两个日本兵守在门口。封闭的环境,压力更大。
“周队长客气,都是为了圣战。”竹下少佐的汉语很生硬,他直接指向那台干扰台,“这就是最新式的‘樱花’,可以有效压制支那……重庆方面和延安方面游击队使用的简陋电台。今天,请贵方的技术人员,共同研讨。”
说是研讨,其实就是下马威。竹下示意一个日本技术兵开机。一阵低沉的嗡鸣响起,干扰台面板上的指示灯亮起。另一个日本兵则在一旁的操作台上,开始用一台标准发报机发送明码电报。
竹下拿起一个耳机,递给周云龙,又示意高志杰和张仁海也各拿一个。耳机里,原本清晰的电码声,在干扰台启动后,瞬间被一种刺耳的、变幻无常的噪音淹没,几乎无法分辨。
“这是我们基于跳频和噪声叠加技术的最新成果,”竹下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自得,“在它的有效范围内,任何未经加密的短波通讯,都将失效。”
周云龙听着耳机里的杂音,脸色不变,只是点头:“果然厉害!皇军的技术,让人叹服。” 他话锋一转,看向高志杰,“高工,你是德国留学的高材生,你看这技术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
来了!高志杰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佩和一丝技术员特有的钻研劲头:“非常精湛!尤其是这个噪声生成电路的设计,效率很高。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竹下少佐的眉头微微皱起。
“不过,晚辈在想,这种宽频带的压制,虽然覆盖面广,但会不会对特定频率上的……嗯,比如皇军自己使用的某些保密频道,也产生轻微的谐波干扰?当然,可能微乎其微,但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高志杰说得小心翼翼,完全是一副探讨技术的口吻。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这种粗暴的干扰方式确实容易产生谐波泄露。假的部分是,他根本不知道日军用什么频道。但这顶“可能影响皇军自己”的帽子扣上去,分量就不一样了。
果然,竹下和旁边那个梅机关的文职特务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那文职特务开口,中文流利很多:“高桑对无线电理论很有研究。你说的问题,理论上存在,但我们有滤波措施。不知高桑有什么高见可以避免?”
压力给到了高志杰这边。周云龙也看着他,眼神深邃。
高志杰知道,光耍嘴皮子不行,必须亮点真东西,但又不能亮过头。他谦逊地笑了笑:“高见不敢当。只是以前在德国时,看过一些关于信号滤波和频率精准控制的论文。有个思路或许可以探讨,就是利用一个辅助的、高度稳定的本地震荡源,去主动‘抵消’或者‘引导’那些有害的谐波,让它集中在某个无关紧要的频段上,而不是随机扩散。”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工具盒,露出里面一堆看起来杂乱无章的零件、电烙铁和万用表。“当然,这只是理论,需要复杂的计算和调试。我这次来,主要是向各位专家学习的。”
他故意把工具盒里的东西展现出来,看起来就像个痴迷技术的工程师随身带着家伙什,随时准备动手。那个他自制的信号发生器,就混在一堆电阻电容里,毫不显眼。
竹下少佐似乎对高志华的理论部分不太感兴趣,但看到他那盒零件,倒是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个“务实”的技术人员。他转向周云龙:“周队长,看来你手下有实干的人才。”
周云龙哈哈一笑:“竹下少佐过奖了,年轻人,就是喜欢鼓捣。” 他看似随意地走到操作台旁,对高志杰说:“高工,别光说不练。竹下少佐给我们展示了皇军的先进技术,你也露一手,试试看,能不能在这种干扰下,勉强接收到一点信号?就当是模拟一下恶劣环境下的通讯保障嘛。”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逼他在强干扰环境下操作,一旦失败,或者手法稍显生疏,立刻就会被贴上“无能”或“可疑”的标签。
高志杰心知肚明,这是最危险的环节。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台作为接收方的备用电台前。这是一台日军常用的九四式电台,他比较熟悉。
他接通电源,戴上耳机。刺耳的干扰噪音瞬间涌入,吵得人脑仁疼。他假装调整旋钮,眉头紧锁,嘴里嘀咕着:“干扰太强了……常规调谐根本没办法……”
周云龙和竹下等人在旁边看着。张仁海脸上已经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高志杰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的右手看似在调节频率微调旋钮,左手却悄无声息地伸进工具盒,摸到了那个自制的信号发生器,用指尖凭感觉,极其缓慢地调节着上面一个用螺丝刀刻出来的、粗糙的频率刻度盘。
他需要找到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点——让他发出的那个特定谐波,刚刚好能“撬动”干扰信号的某个薄弱环节,但又不能太明显,否则会被监测到。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精神力高度集中,耳朵努力分辨着噪音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必须一次成功,没有第二次机会。
突然,他指尖感觉到一个极其轻微的“咔哒”感,是那个简陋刻度盘到达了预判的位置!几乎同时,他耳机里那永无止境的噪音中,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丝清晰的可辨的电码声!虽然转瞬即逝,又被噪音淹没,但确实存在过!
就是现在!
高志杰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混杂着惊讶和兴奋的表情,脱口而出:“刚才……刚才好像有一秒钟,干扰弱了一下!我好像听到了一点……是测试电文里的‘……之……后’两个字!”
竹下少佐和那个梅机关文职特务脸色同时一变!竹下快步走到监测仪器前,看着上面跳动的波形,又疑惑地看了看高志杰。刚才监测设备似乎确实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频率波动,但太快了,无法确定。
周云龙目光锐利地盯着高志杰:“高工,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就一下!可能是干扰台功率瞬间波动?或者是……巧合?”高志杰一脸“难以置信”的激动,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技术员发现异常时的状态。
他不能表现出是自己做到的,必须归结为“意外”或“设备故障”。但就是这个“意外”,足以证明他在这台强大干扰台面前,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甚至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机会!
竹下少佐和梅机关的人低声用日语快速交流了几句,看向高志杰的眼神少了些轻视,多了些探究。周云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拍了拍高志杰的肩膀:“好!有点本事!看来这德国,没白去!”
张仁海的脸则垮了下去,像吃了只苍蝇。
交流会接下来的时间,成了日方技术人员对“樱花”台的进一步讲解,但气氛已经微妙地改变了。高志杰不再多言,只是认真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不痛不痒的技术问题,扮演好一个虚心学习的角色。
散场时,竹下少佐居然破天荒地对高志杰点了点头。周云龙更是亲自揽着高志杰的肩膀往外走,显得十分亲热。
“高工,今天表现不错,给咱们处长脸了!”周云龙笑着说,但揽着高志杰肩膀的手,却像一道铁箍。
高志杰知道,第一关勉强过了。但周云龙的怀疑绝不会打消,只会更深。而且,他刚才冒险使用自制设备,虽然效果一闪即逝,但梅机关那些专业的监测仪器,会不会记录下什么?
坐车回76号的路上,高志杰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心里没有半点轻松。
他刚才播下的那颗种子,那颗隐藏在他制造的谐波里的、带有特殊标识的“种子”,真的能如他所愿,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发芽吗?
还是,那微弱的信号,早已被“樱花”台的噪音彻底吞噬,无声无息?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
而他知道,这支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