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裴衍幸便已醒来。
多年的自律已刻入骨血,即便身侧拥着最眷恋的温暖,也依旧准时睁眼。
怀中的人儿睡得正沉,小脸埋在他颈窝,呼吸轻浅均匀,
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寝衣的前襟,另一只手臂则牢牢环着他的腰身。
他垂眸凝视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一面是职责所在不得不离,一面是万般不舍将她惊醒。
他屏住呼吸,以极缓、极轻的动作,一点一点地从她手臂的环抱中抽离,
又将被她攥住的衣襟轻轻抽出,整个过程仿佛在拆解最精密的机关,不敢有半分惊扰。
饶是如此,熟睡的人儿还是微微蹙了蹙眉,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仿佛在抗议热源的消失。
裴衍幸立刻停下动作,等她重新沉入梦乡,才继续完成这“高难度”的脱身。
终于得以坐起身,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晨光熹微,透过纱帐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唇瓣因为一夜好眠而泛着健康的嫣红。
他俯下身,克制地在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间落下一吻,唇瓣触及柔软青丝的瞬间,心头的不舍又浓了几分。
顿了顿,终究没能忍住,又回身,极轻、极柔地在她微启的唇瓣上印下一吻,生怕惊扰了这晨间的静谧。
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换上那身象征着责任与枷锁的太子朝服。
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华贵沉重。
他最后望了一眼帐中安睡的身影,这才转身,踏着殿外尚未完全驱散晨露的微凉空气,走向那座汇聚天下风云的金銮殿。
朝堂之上,庄严肃穆。
今日议题,无非是那推行得如火如荼的新政下一步该落于何地,又该遣哪位能臣干吏前往主理。
几个倚老卖老、自诩持重的臣子,揣着各自的心思,或明或暗地跳出来,
对裴衍幸提出的几个州县人选和实施方案横加挑剔,言辞间不乏“还需慎重”、“恐生变故”之类的推诿阻挠。
端坐储君之位的裴衍幸,面色沉静,并未动怒。
待那几人陈述完毕,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朗,响彻殿宇。
每一个质疑,都被他用详尽的数据、清晰的利弊、以及对地方民情的精准把握,一一化解。
言辞锋锐如出鞘之剑,逻辑却缜密得无懈可击。
而每当他的论述稍作停顿,或是需要从另一角度补充时,静立文官之首的沈淮之便会适时出列,接过话头。
他引经据典,剖析律法,将那些老臣话语中隐含的漏洞与私心,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一个从宏观战略与实务角度切入,一个从法理依据与制度完善层面补充。
目光所见,竟惊人地一致;政见所向,更是出奇地契合。
不过半个时辰,那几个意图阻挠的臣子便被驳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能讷讷退下。
龙椅之上的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太子与首辅之间缓缓移动,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慰——
为储君的成长与魄力,为能臣的辅佐与才干,更为这朝堂之上呈现出的、难得的锐意进取之风。
然而,在那欣慰的深处,却又悄然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更为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晦暗不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沉没于帝王深不可测的眸光之后。
是审视?是忌惮?
还是对某种过于“一致”的、超乎掌控的默契,产生的本能警惕?
无人知晓。
阳光穿过高高的殿门,将裴衍幸与沈淮之的身影拉长,投在金砖之上。
一坐一立,一储君一首辅,明明并肩而立,光影却似乎将他们悄然分隔。
待到散朝的钟磬声悠长响起,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裴衍幸并未像往常一样径直离去,而是在金銮殿外的汉白玉栏杆旁稍作停留,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远处宫阙的飞檐上。
沈淮之步履从容地走近,绯色官袍在晨光下庄重而清冷。
两人并未言语,只默契地并肩,沿着那漫长的、象征着权力与等级的汉白玉阶,一级一级缓缓向下走去。
清晨的风带着料峭寒意,拂动他们的衣袂。
“听闻昨日,”
裴衍幸率先开口,语气平静无波,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重重宫墙,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谈天气,
“沈大人与太子妃在御花园中,有过偶遇。”
沈淮之脚步未停,连步调都未曾改变半分,声音亦是一贯的温和克制,听不出情绪:
“太子殿下,消息灵通。” 既未否认,也未详述。
然而,裴衍幸的脚步却倏地停住了。
他转过身,目光直直刺向身侧的沈淮之,方才的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储君的威压与一丝隐怒:
“沈淮之。”
他唤他的名字,而非官称。
“流言如毒,伤人于无形。你可知,你昨日之举,已落入他人彀中,被人亲眼目睹,做了局?”
这一句,已是实实在在的质问。
他在质问他,为何会如此疏忽,
为何会犯下这般授人以柄、可能将初初也置于风口浪尖的低级错误。
以他沈淮之的心思城府,本不该如此。
面对这近乎凌厉的质问,沈淮之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被冒犯的不悦,或是被戳破的慌乱。
他甚至也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身,迎上裴衍幸的目光,眼底是一片沉寂的深潭。
“那殿下可知,”
他缓缓开口,直指核心,
“越是急于构陷、手段鲁莽之人,行事便越易留下痕迹,越会……自露破绽,最终,自食恶果。”
他承认了知晓风险,甚至……可能预料到了。
沈淮之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向了昨日御花园的那个角落,语气里添了近乎自嘲的复杂:
“昨日,臣本可自行离去,或避而不见,杜绝一切可能的非议。”
他停顿了一瞬,那向来完美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然,臣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