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头场雨是带着一股子黑虎山的寒气下来的。雨丝又细又密,裹着山雾往青溪村里钻,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扒着家家户户的窗棂往里瞅。村口那棵三个人才能合抱的百年老槐,叶子早该黄了,却被这雨泡得发黑发烂,枝桠垂在雾里,活像个披头散发的老鬼。
王二柱的媳妇刘翠花是在鸡叫头遍时醒的。炕头是空的,男人昨晚说要赶早进山砍捆干柴,说今年冬天怕是要比往年冷,得提前把炕烧得暖些。可这雨下了三天没停,山路滑得能摔死人,刘翠花当时就拦着,说等雨停了再去,王二柱却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我走黑虎山的路比走咱家炕沿还熟,这点雨算个啥?”
现在炕头凉得透骨,刘翠花心里发慌。她披了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趿拉着布鞋往灶房走,想烧点热水等男人回来。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西头的张猎户家亮着灯,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张猎户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刘翠花心里咯噔一下。张猎户是七天前没的,也是进山,说是追一只瘸了腿的梅花鹿,走的时候还跟邻居炫耀,说那鹿的茸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太阳落山都没回来。村里人举着火把寻了两天两夜,最后是村医老陈头在北坡老坟堆那儿找着的。
尸体跪得笔直,膝盖陷在湿泥里,像是在给坟堆里的东西磕头。双手反剪在背后,手腕处的皮肤光滑得很,连道勒痕都没有,可那姿势,却像是被人用浸了水的麻绳死死捆着。最吓人的是脸,头发被泥粘在额头上,露出来的头骨上密密麻麻全是孔洞,小的像铜钱眼,大的能塞进个手指头,黑洞洞的眼窝对着坟堆深处,像是还在往里面瞅。嘴里塞满了带着腐叶和草根的湿泥,一抠就簌簌往下掉,连喉咙里都堵得满满当当。
当时张猎户媳妇哭得晕死过去三次,村里人围着尸体,没人敢说话。村支书蹲在坟边抽烟,烟卷烧到手指头都没知觉,最后把烟屁股往泥里一摁,说了句:“邪性,太邪性了。”
刘翠花刚走到张猎户家门口,就看见东头李家的老婆子拄着拐杖往这边挪,脸上挂着泪,嘴里念念有词:“造孽啊,又要出事了……”
李家的小子李根才十七,是第二个没的。五天前,他背着个小竹篮进山采蘑菇,说是要给生病的娘熬汤。结果傍晚的时候,竹篮在山脚下被人捡着了,里面的蘑菇撒了一地,沾着泥。村里人又去找,这次找了一天一夜,在离老坟堆更近的地方找着了他的尸体。
死状和张猎户一模一样。跪得更直,膝盖都陷进泥里半寸,双手反剪,头骨上的孔洞比张猎户的还密,几乎把整个后脑勺都凿成了筛子。嘴里的泥塞得更紧,嘴角都被撑裂了,血混着泥往下流。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手心里攥着半朵没采完的蘑菇,蘑菇上的泥,和他嘴里的泥一模一样。
现在刘翠花看着张猎户家的灯,又听着李家老婆子的话,心里的慌劲儿越来越大。她转身就往村头跑,想去山脚下看看,刚跑两步,就撞着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村医老陈头。他背着个空药篓,手里攥着把柴刀,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看见刘翠花,像是见了救星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快叫人……王二柱……在老坟堆……”
刘翠花的腿一下就软了。
村里人来得快,男人们扛着锄头、拿着火把,女人们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香烛纸钱,一路往黑虎山北坡走。雨还没停,火把的光在雾里晃悠,照得每个人的脸都阴晴不定。山路湿滑,走一步滑半步,脚下的泥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拽着脚踝,走得越近老坟堆,那股子腐臭味就越浓,混着泥土的腥气,让人胃里直翻腾。
老坟堆在北坡的半山腰,是片凹进去的洼地,常年不见太阳,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坟堆一个挨着一个,大多是没碑的土坟,有的已经塌了,露出里面的棺木碎片。最中间那座坟最大,也最气派,是民国时期一个地主的坟,碑上的字都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碑前的石供桌裂了道大缝,缝里长满了青苔。
王二柱的尸体就跪在那座地主坟前。
和张猎户、李根一模一样的姿势。蓝布褂子上沾着泥,后背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脸上,遮住了眼睛。双手反剪在背后,手腕处的皮肤泛着青白色。头骨上的孔洞密密麻麻,火把的光往里照,能看见里面的碎骨渣。嘴里塞满了泥,嘴角挂着血丝,像是临死前还在往嘴里塞。
刘翠花扑过去,想把男人扶起来,却被老陈头一把拉住。“别碰他!”老陈头的声音发颤,“前两个都是这样,碰了之后……更邪门。”
刘翠花哭得瘫在地上,手里的纸钱撒了一地,被雨水泡成了泥糊糊。男人们围着尸体,没人敢上前。村支书蹲在坟边,掏出烟袋锅子,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这到底是咋回事?三个了……都是这个死法,难道真是老坟里的东西出来索命了?”
“不是索命,是引路。”老陈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蹲下身,用柴刀的刀背拨了拨王二柱身边的泥,泥里露出几根细小的草茎,“你们看,这草是‘引魂草’,只有老坟堆里才有。前两个的尸体旁边,也有这个。”
引魂草,青溪村的老人都听过。说是长在坟堆里的草,叶子是暗红色的,根须能扎进棺材里,吸死人的气。要是活人踩了,就会被坟里的东西缠上。可这草怎么会出现在尸体旁边?
老陈头又指了指王二柱的手:“你们看他的手,反绑着,却没有勒痕。这不是被人捆的,是自己把胳膊拧到背后的。还有头骨上的孔洞,大小都差不多,边缘很整齐,不像是野兽啃的,也不像是柴刀劈的,倒像是用圆头的石头一下下凿出来的。”
“自己凿自己?”有人忍不住问,声音都在抖。
老陈头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从医三十年,在青溪村待了二十五年,见过山里的野猪伤人,见过蛇咬,见过失足摔死的,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死法。三个死者,都是进山后失踪,尸体都出现在老坟堆,死状一模一样,像是有人在照着一个模子摆弄他们的尸体。
雨还在下,雾气越来越浓,火把的光越来越暗。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你们听!有声音!”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风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像是有人在哭,从老坟堆深处飘出来,绕着尸体转了一圈,又钻进雾里不见了。
“快跑!”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男人们扛起尸体,女人们扶着刘翠花,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火把掉在地上,烧着了地上的枯草,很快又被雨水浇灭,只留下一股焦糊味,混着腐臭味,在山雾里飘着。
回到村里,刘翠花被扶回家里,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是哭。男人们把王二柱的尸体停在村头的破庙里,用草席盖着。村支书召集所有人在庙里开会,油灯的光晃悠着,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惨白。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村支书敲了敲桌子,“再这么下去,还得有人死。明天,我带几个人进山,再去老坟堆看看,说不定能找着点线索。”
“我不去!”有人立刻站起来,“那地方邪性得很,去了就是送死!”
“不去?那下次死的就是你家男人!”村支书瞪着他。
就在这时,老陈头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个药包,脸色比刚才好了点。“我去吧。”他说,“我明天去黑虎山深处采点药,顺便去老坟堆看看。我年纪大了,不怕那些东西。”
没人反对。老陈头在村里威望高,又懂点医术,说不定真能找着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可雾却更浓了。老陈头背着药篓,揣着柴刀,又带了个罗盘,是他年轻时从一个游方道士那儿得来的,说是能避邪。天刚蒙蒙亮,他就上了山。
山路湿滑,每走一步都溅起泥点。雾气裹在身上,凉得像冰,钻进脖子里,冻得人打哆嗦。老陈头走了二十多年的山路,闭着眼都能摸到黑虎山深处的阴坡,那儿长着甘草和柴胡,是村里常用的药。可今天走了快一个时辰,却总觉得不对劲。
明明该在左手边的那块大青石,怎么也找不着;平时走十分钟就能到的小溪,绕了三圈都没看见;耳边总听见有人说话,细细碎碎的,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又在背后。
“陈大夫,这边走啊。”
“阴坡不在那边,往坟堆走。”
“来都来了,别走错路。”
老陈头攥紧罗盘,罗盘上的指针转得飞快,根本停不下来。他知道,这是撞邪了。他掏出兜里的雄黄,撒在自己周围,雄黄的味道很冲,可那说话声却没消失,反而更近了。
“陈大夫,撒雄黄没用的。”声音就在耳边,像是有人趴在他肩膀上说话,“我们找你找了好久了。”
老陈头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雾气在飘。他的心跳得飞快,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指节都发白了。他想往回走,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一股无形的力气拽着他,往老坟堆的方向走。
走了没几步,雾气忽然散了点。前面的雾里飘过来个影子,慢慢走近了。
是王二柱。
准确说,是像王二柱的东西。他穿着失踪那天的蓝布褂子,褂子上还沾着泥,和尸体上的泥一模一样。可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眼泛白,黑眼球全没了,只剩下两个白茫茫的眼窝。他走得很慢,脚不沾地似的,飘在湿滑的山路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老陈头的心脏差点蹦出来。他亲眼看着王二柱的尸体被抬回村,脸都青了,嘴唇发紫,怎么会在这儿?而且还……飘着走?
“陈大夫,你来了。”王二柱开口说话,声音很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有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我们等你好久了。”
老陈头想躲,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看着王二柱飘到自己跟前,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哭。那笑容拉得很大,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了,露出里面沾着泥的牙齿。
“跟我来,带你看个好东西。”王二柱转身,飘着往老坟堆的方向走。老陈头被那股无形的力气拽着,身不由己地跟着他。
走了大概一刻钟,雾气又散了些。老陈头看见王二柱身后跟着七八个黑影,都飘着,高矮胖瘦都有,像是村里失踪的人,又像是山里的野鬼。他们的脸都模糊不清,被雾气裹着,只有一双双泛白的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老陈头。
黑影们围着一个新坟坑。坑挖得很深,边缘的泥还是湿的,像是刚挖好没多久。坑边躺着个男人,穿着粗布裤子,光着上身,背上有几道抓痕,是村里的赵老四。
赵老四昨天下午刚进山找自家丢的羊,还跟邻居说,找到羊就请大家喝酒。现在他躺在坟坑边,脸涨得发紫,双手反剪在背后,手指蜷缩着,像是在抓什么东西。嘴里塞满了泥,泥从嘴角溢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堵在里面,喘不上气。
两个黑影正架着赵老四的胳膊,往坟坑里拖。赵老四的身体像被钉住似的,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往坟坑里拖。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看着老陈头,像是在求救,可嘴里发不出声音,只能流出眼泪,混着泥往下淌。
老陈头忽然明白过来。前三个死者不是被人杀的,是被这些东西“引”到坟堆的。他们先是把人引到这儿,然后逼着人自己跪下,自己把双手反剪,自己用石头凿自己的头骨,自己往嘴里塞泥。
“该你了,陈大夫。”王二柱飘到他跟前,声音变得尖细,像是用指甲刮着木头,“跪下,把泥塞嘴里,把自己的头骨凿开,不然……”
他举起手,手里攥着个东西,是块圆头的石头,石头上沾着暗红的血,还有碎骨渣,和张猎户、李根、王二柱头骨上的孔洞一模一样。
老陈头猛地抽出柴刀,朝着王二柱砍过去。柴刀穿过他的身体,什么都没砍到,只劈散了一团雾气。王二柱的脸扭曲起来,泛白的眼睛里流出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泥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在烧。
“你敢砍我?”王二柱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我们等了二十年!就快解脱了!你敢坏我们的事?”
“二十年?”老陈头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二十五年前刚到青溪村的时候,村里确实出过一件大事。
那是二十年前的秋天,和现在一样,下着雨,雾很大。村里有五个男人,张老三、李老四、王老五、赵老六、孙老七,都是二十来岁的壮小伙子,一起进山挖参。说是黑虎山深处的老林子里有野山参,年份长,能卖大价钱。他们背着参篓,带着干粮,走的时候还跟村里人说,等回来就给每家都捎点糖。
可五个男人走了半个月,一个都没回来。村里人找了两个月,把黑虎山翻了个遍,只找着几件破衣服,一把带血的锄头,还有半篓没长成的山参。后来就传,是被山匪杀了,尸体扔到山沟里喂狼了。
当时的村支书还报了官,可官差来了,在山里转了一圈,说找不到尸体,定不了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那五个男人的家人哭了半年,后来慢慢也就淡忘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往黑虎山的方向烧点纸钱。
“你们是……二十年前那五个挖参的?”老陈头颤声问。
王二柱没说话,只是咧着嘴笑,露出更多沾着泥的牙齿。那七八个黑影慢慢围过来,老陈头看见其中一个黑影的衣服,像是张老三当年穿的那件粗布褂子;另一个黑影的身高,和李老四差不多。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黑影们像是怕光似的,猛地往后缩。王二柱狠狠瞪了老陈头一眼,黑血从眼睛里流得更凶了。“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让我们抓着,你也得跪那儿!”说完,他和黑影们一起钻进雾里,不见了。
那股拽着老陈头的力气也消失了。他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喘着粗气,回头看赵老四。
赵老四已经没气了。他的身体被拖进了坟坑一半,双手反剪,头骨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孔洞,鲜血顺着孔洞流下来,染红了坟坑边的泥。嘴里塞满了泥,和前三个死者一模一样。
老陈头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他的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每挪动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药篓被他遗忘在原地,孤零零地躺在草丛中,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的惊慌失措。老陈头顾不上这些,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
山路依旧湿滑,老陈头的脚步踉跄不稳,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但他不敢停下来,因为那些黑影的恐怖形象还在他的眼前不断闪现,让他的心跳愈发剧烈。
终于,他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捉弄。在一次滑倒中,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和胳膊肘与坚硬的石头碰撞,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衣服,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强忍着剧痛爬起来继续狂奔。
当他终于回到村子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照亮了整个村庄。然而,老陈头的样子却让村民们大吃一惊。
他的身上沾满了泥土,脸上也布满了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老陈头喘着粗气,把在山上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他提到王二柱和张老三变成鬼的情节时,所有人都吓得脸色惨白,仿佛那恐怖的场景就发生在他们眼前。
村支书的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你是说……王二柱变成鬼了?还有张老三他们?”他的话语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
“是伥鬼。”老陈头喝了口热水,缓过点劲来,“我以前在一本残破的《山乡异闻录》里见过记载,被虎狼咬死的人,怨气不散会成伥鬼,专引活人给虎狼当食;可被人害死的,若凶器未毁、仇未得报,怨气凝在死处,便会成‘怨伥’,得引够与自己同数的活人替死,才能脱这坟堆的困。”
他放下粗瓷碗,碗沿碰着桌面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破庙里格外刺耳。“二十年前死了五个挖参的,现在张猎户、李根、王二柱、赵老四,正好四个,还差一个,怨伥就凑够数了。”
这话一出,破庙里的人全炸了锅。男人们攥着锄头的手更紧,指节泛白;女人们互相搂着肩膀,身子止不住地抖。刘翠花刚缓过来点气,又“哇”地哭出声:“那下一个是谁?是我家娃?还是你家汉子?”
没人能答。村支书蹲在地上,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响,烟丝烧完了就空嚼着烟杆。老陈头看着满庙惶惶不安的脸,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五个挖参人的模样,张老三爱咧嘴笑,牙上沾着烟渍;李老四左手缺个小指,是小时候被狼咬的;王老五嗓门大,一说话全村都能听见;赵老六老实,总跟在别人后面;孙老七年纪最小,才十九,还没娶媳妇。
他们走的那天,老陈头还在村口给孙老七治过风寒,那小子攥着个烤红薯,塞给他半块,说:“陈大夫,等我挖着参,给你扯块新布做褂子。”
现在想来,那半块红薯的甜味,还在舌尖没散。
“怨伥认路不认人,只认进山的活物。”老陈头沉声道,“从今天起,谁都别进山,哪怕家里断了柴米,也先凑活。我去镇上一趟,找个懂行的先生来,说不定能破了这邪祟。”
可去镇上要走三十里山路,还得翻过黑虎山的支脉。谁都不敢去,最后还是村里的后生狗蛋自告奋勇,他爹是赵老四,刚死在怨伥手里,红着眼眶说:“我去,我爹不能白死。”
狗蛋揣了两个窝头,天擦黑就出发了。老陈头把那本《山乡异闻录》撕了几页揣给他,说:“遇到怪事就念这上面的字,能挡一挡。”
接下来的三天,青溪村静得吓人。家家户户插着门闩,连狗吠声都没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有人听见村口老槐树下有脚步声,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是在数着什么。有人偷偷从窗缝往外看,只见雾里飘着个黑影,穿着蓝布褂子,像是王二柱。
第四天早上,狗蛋回来了。他浑身是泥,嘴唇冻得发紫,一进破庙就瘫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声音抖得不成样:“先生……先生说这是‘镇怨符’,贴在老坟堆的槐树上……还说……还说怨伥找替死鬼,专挑有亏欠的人……”
老陈头打开布包,里面是五张黄纸符,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朱砂字,还沾着点血迹。“有亏欠的人?”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狗蛋摇摇头:“先生没细说,只说……只说二十年前的事,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老陈头心里犯嘀咕。二十年前那五个挖参人,真的是被山匪杀的?当时找着的那把带血的锄头,上面的血是谁的?山匪又去哪了?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村西头传来哭喊声。是村长李守业家的方向。
老陈头和村里人往村长家跑,刚到门口,就看见李守业的媳妇趴在门槛上哭,嘴里喊着:“柱子!柱子不见了!”
柱子是李守业的独子,二十岁,壮实得像头牛,平时在村里最胆大,前几天还说要去老坟堆找怨伥算账。现在他的房间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掀着,地上有一串泥脚印,从门口一直往村外延伸,方向正是黑虎山的老坟堆。
“是怨伥!把柱子引走了!”有人喊。
李守业攥着拳头,脸色铁青。他平时在村里话不多,可谁都知道,他二十年前也进山挖过参,只是走了一半就回来了,说是肚子疼。当时没人怀疑,现在想来,倒是有点蹊跷。
“快去找!”李守业吼着,率先往村外跑。男人们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老陈头揣着镇怨符,也跟着跑。
雾又浓了,比前几天更甚。泥脚印在山脚下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轻飘飘的痕迹,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老陈头看着那痕迹,忽然想起王二柱飘着走的样子,柱子现在,是不是也像那样?
往老坟堆走的路上,越来越冷。耳边又响起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比上次更清楚。
“还差一个……”
“快了……就快解脱了……”
“他爹欠我们的,该他还……”
老陈头心里一紧。他爹?柱子的爹是李守业。难道二十年前的事,李守业有份?
快到老坟堆时,前面的雾里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锄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
村里人加快脚步,穿过雾气,就看见老坟堆中间的槐树下,柱子正举着把锄头,一下一下地刨土。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双眼泛白,黑眼球全没了,嘴角流着涎水,像是没了魂。
槐树下的土已经刨开了个坑,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东西,是一把锄头,锄头头上沾着暗红的血,早已干涸,和二十年前找着的那把一模一样!
“柱子!住手!”李守业心急如焚地大声呼喊着,他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柱子,试图将那把正在疯狂刨土的锄头抢夺下来。
然而,柱子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任凭李守业如何用力拉扯,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柱子猛地一挥手臂,轻而易举地就将李守业甩开了。
李守业狼狈地摔倒在泥泞之中,他的身上沾满了污垢和泥水,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把锄头,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站在一旁的老陈头,目睹了这一幕后,心中猛地一沉,一个惊人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突然意识到,二十年前他们找到的那把染满鲜血的锄头,恐怕根本就不是山匪留下的,而是属于李守业的!
“李守业!”老陈头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空气中炸响,他怒不可遏地冲向李守业,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怒吼道:“二十年前,你是不是和那五个挖参人一起去的?是不是你杀了他们?”
面对老陈头的质问,李守业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着,他的眼泪和鼻涕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无法再隐瞒下去,终于崩溃地承认道:“是……是我……还有四个外乡的山匪……”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年我也想挖参,就跟着张老三他们一起进山。”李守业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走到老坟堆附近,撞见四个山匪,他们见我们的参篓沉,就想抢。我怕被杀死,就……就跟他们合谋,把张老三他们骗到槐树下,用锄头砸死了……”
他指着那把刚刨出来的锄头:“这就是当时的凶器……我把他们的尸体埋在槐树下,把锄头也埋了,假装是山匪干的,自己跑回了村……那四个山匪后来分了参,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原来如此。怨伥找替死鬼,专挑有亏欠的人,李守业欠了五条人命,怨伥就找他的儿子来替!
柱子还在刨土,坑越来越深,已经能看见下面的棺木碎片,还有几根白骨,像是人的手指。
“快!把镇怨符贴在槐树上!”老陈头喊着,从怀里掏出黄纸符,往槐树上贴。可符刚碰到树皮,就“滋啦”一声烧了起来,化为灰烬。
“没用的!”雾里传来尖细的声音,是王二柱的声音。七个黑影飘了出来,围着柱子,正是张猎户、李根、王二柱、赵老四,还有三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二十年前的挖参人。
“李守业,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欠我们五条人命啊!”带头的黑影发出低沉而又愤怒的咆哮,声音在黑暗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李守业定睛一看,那黑影竟然是张老三,他的头骨上有一个巨大的洞,透过洞可以看到里面的黑泥,仿佛那是他被埋葬多年的证明。
“我们等了整整二十年,就是为了今天,就是要让你血债血偿!”张老三的声音充满了仇恨和怨念。
柱子听到这恐怖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锄头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面对那七个黑影,恐惧让他的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突然,柱子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举起锄头,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头砸了下去。
“不要啊!”李守业见状,心中大骇,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柱子。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锄头狠狠地砸在了李守业的背上,他的骨头应声而断,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李守业强忍着剧痛,吐出一口鲜血,他紧紧地抓住柱子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是我杀了你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报仇就冲我来,别伤害我的儿子……”
黑影们围着李守业,越来越近。老陈头想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气挡住。他看见张老三飘到李守业跟前,泛白的眼睛里流出黑血:“你早该偿命了。”
李守业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他的双手慢慢反剪到背后,手腕处没有勒痕,却像是被捆着似的。膝盖一点点往下跪,陷进湿泥里。他的头骨上开始出现孔洞,和那些死者一模一样,鲜血顺着孔洞流下来,染红了胸前的衣服。
“守业!”李守业的媳妇扑过去,却只能穿过他的身体,扑在泥里哭。
柱子忽然清醒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父亲,还有围着他的黑影,吓得瘫在地上:“爹……爹你怎么了?”
李守业看着儿子,嘴角咧开个笑容,像是在安慰他,可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往进塞泥。湿泥混着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滴在地上。
“我们……终于……”张老三的声音越来越淡,七个黑影慢慢变得透明,“解脱了……”
雾散了。天快亮了。
老坟堆前,李守业的尸体跪得笔直,双手反剪,头骨上密密麻麻全是孔洞,嘴里塞满了泥,和张猎户、李根、王二柱、赵老四一模一样。那把带血的锄头,掉在他的脚边,锈迹斑斑。
柱子抱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村里人站在一旁,没人说话。老陈头看着那把锄头,忽然明白狗蛋带回来的话,怨伥找替死鬼,专挑有亏欠的人。李守业欠了五条人命,最终还是用自己的命,偿了二十年前的债。
后来,村里人把李守业的尸体埋在了老坟堆的另一边,和那五个挖参人的坟挨在一起。老陈头把那把锄头烧了,灰烬埋在槐树下,又在槐树上贴了张新的镇怨符。
狗蛋再也没提过给他爹报仇的事。他接替了赵老四的活,每天去山脚下放羊,只是再也不敢往黑虎山深处走。
青溪村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男人们又开始进山砍柴、挖药,女人们在河边洗衣、聊天。只是没人再提二十年前的事,也没人再提怨伥的事。
入秋的第二场雨又下了起来。山雾裹着青溪村,村口的老槐树下,总坐着一个老太太,是李守业的媳妇。她手里拿着块蓝布,缝缝补补,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虎山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有时候,雨下得大了,她就把布包在头上,继续坐着。有人问她等谁,她就摇摇头,不说活,只是看着黑虎山。
老陈头偶尔会去陪她坐一会儿,递上一碗热水。他看见老太太的布上,绣着个小小的锄头,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绣的。
有一次,老太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守业当年说,挖参能给柱子盖新房……”
老陈头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在雾气弥漫的环境中,仿佛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仿佛在数着什么似的,一步一步,显得格外沉重。老太太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黑虎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脚步声被雨雾包裹着,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却又异常清晰。它不像是踩在泥地上发出的声响,反而更像是踏在水面上一般,轻盈得没有丝毫重量。然而,这轻微的脚步声却能够准确无误地钻进人的耳朵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跳间隙之间,让人的心跳也不禁随之起伏。
老太太手中的布,此刻被她绣得更加紧密了。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针线之间,然而,就在这时,一根细小的钢针突然扎进了她的手指。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滴落在蓝色的布面上,晕染出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这片暗红色,与当年李守业锄头头上干涸的血渍竟然如此相似,仿佛是一种诡异的巧合。
然而,老太太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手指的疼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黑虎山的方向。她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那笑容扯得很开,几乎要咧到耳根。与此同时,她眼角的皱纹也因为这笑容而挤在了一起,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和凄凉。
“又来数步子了?”她轻声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有对着黑虎山说话时,才会带出点活气,“是守业吧?你总说山里的路要数着步子走,才不会摔……”
话音刚落,脚步声忽然停了。雾里飘来一缕极淡的烟味,是李守业生前抽的旱烟味,烟叶是他自己在屋后种的,晒得半干就揉碎了装在布口袋里,抽起来呛得人咳嗽,却带着股子土腥味。老太太抽了抽鼻子,把绣着锄头的蓝布贴在胸口,像是在焐着什么宝贝。
“那年你去挖参,走之前也是这么数着步子出门的。”她絮絮叨叨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布上歪扭的锄头形状,“你说挖着老参就给柱子盖瓦房,房梁上要雕两只喜鹊……可你回来时,裤脚沾着泥,兜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说肚子疼没走远。我当时就瞅着你不对劲,你左手虎口上有道新疤,不是山里的荆棘划的,是铁器蹭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被人听见:“我没问,我不敢问。你夜里总做噩梦,喊着‘别找我’‘不是我杀的’,我就坐在炕边给你擦汗,把你攥着的锄头柄擦得发亮,那锄头是你爹传下来的,木柄上有三道裂痕,你总说那是‘镇邪的纹’……”
雾里的烟味更浓了些,像是有人凑到了跟前。老太太抬起头,伸手往雾里摸了摸,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意。她笑了笑,眼里却滚出泪来,滴在蓝布上,和刚才的血珠混在一起:“你埋在老坟槐树下的那把锄头,我早知道。那年你半夜去埋,我跟在你后面,看见你挖了个深坑,把锄头放进去时,手抖得像筛糠。我没敢出声,就蹲在坟堆后面的草里,看着你用泥把坑填实,还在上面踩了三脚,说‘别出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羊叫,是狗蛋在山脚下放羊。老太太侧耳听了听,又转回头对着黑虎山:“狗蛋长大了,能自己放二十只羊了。他爹赵老四走的那天,还说要带他去镇上买糖……你说,你们当年要是不贪那参,是不是就不会出事?张老三媳妇守了二十年寡,去年冬天冻病了,还是老陈头给她熬的药;孙老七的娘前年走了,走之前还攥着他小时候穿的百家衣……”
她的声音如同蚊蝇一般,越来越轻,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在空气中。她的手指却异常灵活,在蓝布上如穿花蝴蝶般舞动,钢针一次次精准地穿过布面,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就像在缝补一件无比珍贵、却已破碎不堪的宝物。
“柱子盖了瓦房,房梁上雕了喜鹊,可他不敢住,总说夜里听见有人敲窗户。我知道,是你们来了。你们是来看看,守业有没有兑现承诺……”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突然在雾气中响起,还是那种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节奏,似乎正朝着黑虎山的方向缓缓退去。老太太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着雾气中大声呼喊:“别走啊!我还没给你看我绣的锄头……”
然而,那脚步声并没有因为她的呼喊而停下,反而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在了雾气的深处,只留下雨丝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太太呆呆地站在老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蓝布,仿佛那是她与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就那样站了很久,任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直到身上的寒意逐渐渗透到骨髓里,她才如梦初醒般慢慢坐回石墩上,眼神迷茫而空洞。
她把蓝布摊开,借着微弱的天光看着上面的锄头,锄柄上绣了三道歪扭的裂痕,正是李守业那把传家锄头的样子。她用手指摸着裂痕,像是在摸当年丈夫温热的手掌:“明年开春,我就把这布烧给你。你在那边,别再碰锄头了,也别再进山了……”
这时,老陈头背着药篓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他把碗递过去,轻声说:“天凉,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老太太接过碗,双手捧着,却没喝,只是看着碗里的热气慢慢飘进雾里。“老陈头,你说,守业他现在,是不是解脱了?”
老陈头蹲在她身边,看着黑虎山的方向,叹了口气:“他欠的债还了,心就安了。”
“安了就好。”老太太笑了笑,喝了一口姜汤,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暖到心里,“那年他杀了人回来,总说心口疼,我给他揉了二十年,也没揉好。现在好了,不疼了。”
老陈头没说话,只是从药篓里拿出一小包甘草,递给她:“泡水喝,能顺气。”
老太太接过甘草,放在兜里,又把蓝布叠好,揣在怀里。“你说,那五个兄弟,现在是不是也回家了?张老三的家在东头,李老四的家在西头,他们是不是正坐在自家炕头上,喝着媳妇熬的粥?”
老陈头看着她眼里的光,点了点头:“是,他们都回家了。”
老太太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了哀戚,只剩下释然。她端着姜汤,一口一口地喝着,眼睛一直盯着黑虎山的方向,像是在等下一次脚步声响起,等那个数着步子回家的人。
雨还在下,雾气裹着青溪村,老槐树下的石墩上,老太太坐着,怀里揣着绣好的蓝布,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在雾里晕开一小片暖黄的光。
另一边,狗蛋在山脚下放羊。他把羊赶到草地上,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慢慢啃着。羊群在他身边吃草,时不时抬头叫两声,声音在雾里传得很远。
忽然,一只小羊羔往山深处跑了两步,对着雾里“咩咩”叫了两声。狗蛋赶紧站起来,想去把小羊羔拉回来,却看见雾里飘过来个小小的影子,穿着百家衣,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影子飘到小羊羔身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慢慢转过身,朝着狗蛋笑了笑。狗蛋愣住了,那孩子的脸,和他爹赵老四说过的孙老七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你是谁?”狗蛋颤声问。
影子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黑虎山的方向,然后慢慢飘进雾里,不见了。小羊羔乖乖地跑回羊群,蹭了蹭狗蛋的腿。
狗蛋站在原地,手里的干饼掉在了地上。他想起爹走的那天,说孙老七小时候最喜欢和他一起放羊,还说要一起去山里掏鸟蛋。他看着雾里的影子消失的地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孙老七,他来看看小羊羔,也来看看他。
狗蛋捡起干饼,拍了拍上面的泥,然后朝着黑虎山的方向鞠了一躬:“孙叔,我会把羊放好的,也会帮你看看张叔、李叔他们的家。”
雾里像是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然后又恢复了平静。狗蛋牵着羊群,慢慢往村里走,走一步,就数一个数,像是在跟着什么人的脚步。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擦黑了。狗蛋把羊赶进圈,然后往老陈头家走去。老陈头正在灯下翻那本残破的《山乡异闻录》,书页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处用红笔圈过的地方还能辨认。
“陈大夫,我刚才在山脚下,看见孙老七了。”狗蛋推门进去,开口说道。
老陈头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话,就摸了摸小羊羔,然后指了指黑虎山。”狗蛋坐在板凳上,“他是不是……也解脱了?”
老陈头合上书,点了点头:“怨消了,债还了,就解脱了。”他顿了顿,又说,“我今天翻这书,看见后面还有一段记载,说怨伥若得仇人偿命,便会化去怨气,重入轮回。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走在轮回路上了。”
狗蛋听了,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高兴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啊!这样一来,我爹就可以轻松地走路了,再也不用忍受疼痛的折磨了。”
老陈头看着狗蛋那纯真而又欣喜的笑容,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暖流。他缓缓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包装精美的糖果,小心翼翼地递给狗蛋,温柔地说道:“这是我特意从镇上买回来的,可甜啦!”
狗蛋满心欢喜地接过糖果,仿佛手中握着的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般。他轻轻地剥开糖纸,将那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入口中,瞬间,一股浓郁的甜味在他的舌尖蔓延开来,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过干涸的沙漠。
这甜蜜的味道,让狗蛋想起了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爹说过,等他身体好一些了,就会带他去镇上买糖吃。而如今,虽然爹没能亲自带他去镇上,但他却吃到了这来自镇上的糖果,这也算是圆了他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吧。
夜幕降临,整个青溪村都被一层宁静的氛围所笼罩。没有了白日里的喧闹和嘈杂,只有雨丝轻轻飘落的声音,仿佛是大自然在演奏一场轻柔的音乐会。那雨丝落在屋顶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宛如有人在轻轻敲打着窗户,诉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悄悄话。
李守业的媳妇躺在床上,怀里揣着绣好的蓝布,睡得很安稳。她梦见丈夫回来了,穿着当年去挖参的粗布褂子,手里拿着半块烤红薯,笑着对她说:“我回来了,没挖着参,却给你带了块红薯。”
她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可她没醒,只是笑着,眼角的泪慢慢滑下来,落在枕头上。
老陈头坐在灯下,把《山乡异闻录》里关于怨伥的记载抄了下来,然后把原件烧了。灰烬飘在灯影里,像是一群小小的蝴蝶,慢慢飞出门外,朝着黑虎山的方向飞去。
柱子在自己的瓦房里,坐在炕边,看着房梁上的喜鹊雕饰。他想起小时候,爹给他讲山里的故事,说喜鹊是报喜的鸟,看见喜鹊,就会有好事发生。他笑了笑,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
夜晚,万籁俱寂,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本应沉浸在梦乡之中。然而,突然间,一阵轻微的声响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既不像雨滴敲打窗户,也不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而是一种若有似无的、轻柔的声音,仿佛有人在窗外低声吟唱。
那歌声婉转悠扬,宛如天籁,带着山里特有的清新与质朴。它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过他的耳畔,让他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这歌声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雾气渐渐散去。太阳从黑虎山后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如同一层薄纱,轻轻地洒落在青溪村的每一个角落。老槐树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翠绿的光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李守业的媳妇悠悠转醒,她的怀中还抱着那块蓝色的布,布上残留着些许温热。她缓缓起身,走到院子里,一眼便望见了正在劈柴的柱子。阳光正好洒在柱子身上,将他那壮实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宛如一头健壮的牛。
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后迈步走向老槐树。她小心翼翼地将蓝布挂在树枝上,让阳光尽情地洒在上面。蓝布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湛蓝,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
“今天天气真好啊。”她轻声说道,目光投向黑虎山的方向,“等这块布晒干了,我就烧给你。”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思念。
老陈头背着药篓,准备去山脚下采点草药。路过老槐树下时,他看见树枝上挂着的蓝布,上面的锄头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笑了笑,朝着老太太点了点头,然后往山脚下走去。
狗蛋牵着羊群,从村里走出来,看见老陈头,笑着喊:“陈大夫,今天天气好,我们一起去山脚下吧!”
老陈头点点头,和狗蛋一起往山脚下走。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山里的鸟叫着,溪水潺潺地流着,一切都那么平静。
走到山脚下时,狗蛋忽然指着黑虎山深处,笑着说:“陈大夫,你看,那边的雾散了,能看见老坟堆的槐树了!”
老陈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虎山深处,老坟堆的那棵槐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下,树枝上没有雾气,也没有黑影,只有几片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笑了笑,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二十年前的债,终于还了;二十年前的怨,终于消了。那些在山里徘徊的影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狗蛋的羊群在草地上吃草,小羊羔蹦蹦跳跳地追逐着蝴蝶。老陈头蹲在溪边,洗了洗手,然后从药篓里拿出甘草,放在嘴里嚼着,甜丝丝的味道,和当年孙老七塞给他的烤红薯一样,在舌尖散开。
在遥远的地方,李守业的妻子依然静静地坐在那棵古老的槐树下。她的手中紧握着针线,专注地在那块蓝色的布上绣着一朵小巧玲珑的花朵。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使得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辉之中,显得格外温暖而安宁。
黑虎山的风,宛如一位温柔的使者,轻轻地拂过青溪村。它带来了山里的草木清香,那股清新的气息仿佛能洗涤人们的心灵。风掠过老槐树的枝头,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它吹过瓦房的屋顶,掀起一片微微的涟漪,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记忆;最后,它吹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将那些曾经的恐惧、悲伤和怨恨都一一吹散。
如今,留在人们心中的,只有平静和温暖,宛如这雨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村庄。阳光照耀下,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生机与希望,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生活的琐碎与烦恼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