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迁葬,挖出三具不腐古尸,面容竟与家族中刚去世的三位长辈一模一样。
守夜那晚,我听见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
第二天,全村所有的狗都对着我家方向跪拜,眼珠赤红。
爷爷临终前嘶吼:“别碰那个黑色的……”
我是在一个铅云低垂的下午接到电话的,老家要迁祖坟。
电话是堂哥打来的,声音在电流里滋滋啦啦,有些失真:“……镇上搞开发区,征到那片山地了,补偿款不少。爹和叔伯们都同意了,就定在后天。你……回来一趟吧,爷临走前说过,迁坟的时候,家里男丁一个不能少。”
爷爷去世刚过百日,他走得突然,却似乎早有预感,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咯咯作响,反复念叨着一句不成调的话:“坟……动不得……千万……千万别碰……那个黑色的……”
最后几个字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吞没,他眼里的光散了,留下一个令人不安的尾音。黑色的什么?棺材?泥土?还是别的?没人说得清。老一辈只当是糊涂话,迁坟是大事,关乎家族运程,何况还有一笔可观的补偿款。
我们李家的祖坟在山阴面一片缓坡上,几十个土包静静卧在及腰深的荒草里,几棵老槐树歪歪扭扭地长着,枝桠虬结,像一把把撑开的黑伞。动土那天,天气闷得厉害,一丝风都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请来的风水先生穿着不合身的宽大道袍,罗盘端在手里,指针却微微颤抖着,不肯安定。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山向凶险”、“土色带煞”之类的话,但主事的二叔递过去一个厚厚的红包后,他便也闭上了嘴,指挥着几个请来的壮劳力开始挖土。
最先挖开的是那座最老、据说埋着清末一位老祖宗的坟。铁锹碰到棺材盖时,发出一种沉闷的、不同于寻常木头的“噗”声。等把棺材整个起出来,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棺材通体漆黑,不是寻常的漆色,倒像是被墨浸透了,黑得深沉,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更怪的是,埋了百来年,竟然没有丝毫腐朽的迹象,木质摸上去冰凉刺骨,滑腻腻的。
“开……开棺吗?”一个帮忙的村民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二叔咬了咬牙:“开!捡敛骨骸,是新棺的规矩!”
沉重的棺盖被撬开一条缝,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腐臭,而是混合着陈年泥土、檀香和某种……类似中药的苦涩味道。几个壮汉合力将棺盖推开大半,探头往里一瞧,顿时齐声惊呼,猛地向后跳开,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我也凑了过去,只看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棺材里躺着一具男尸,穿着清朝的官服补子,面容干瘦蜡黄,却丝毫没有腐烂,皮肤紧紧包着骨头,甚至能看清眼窝深陷的轮廓。而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我那刚因脑溢血去世不过三个月的大伯!连右边眉骨上那道年轻时砍柴留下的疤痕都一模一样!
“鬼……鬼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一阵骚动。
“慌什么!”二叔厉声喝道,脸色却白得吓人,“也许是……是老祖宗基因像……”
可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没底气。紧接着,旁边两座稍晚些的祖坟也被挖开,里面同样是漆黑的不腐棺材,而躺在里面的两具古尸,面容赫然与去年相继去世的二伯公和三叔公丝毫无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阳光被厚厚的云层挡住,坟地周围暗了下来,只有那三具黑棺,幽幽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迁坟仪式再也进行不下去,族老们仓促商议后,决定先把这三具邪门的古尸连同黑棺一起,暂时抬回老宅的堂屋停放,等请了更高明的先生再来处理。
三具沉重的黑棺被并排安置在阴冷的老宅堂屋里,正对着大门。原本供奉祖先牌位的香案被临时挪到一边,换上了新的香炉烛台。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棺椁间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把棺身上那些模糊扭曲的木纹映得如同鬼脸。
按照规矩,迁坟动土期间,需要子孙守夜,以防香火断绝,惊扰先灵。平时这差事都是族里胆大的男丁轮着来,可这次,面对这三具诡异的古尸,人人推诿。最后,这倒霉差事落在了我头上。一来我在城里工作,算是“外人”,沾染的晦气少;二来,我是长孙,爷爷生前最疼我。
“夜里警醒点,香不能断,听见什么动静也别瞎看,天亮就好了。”二叔递给我一壶浓茶和一只手电筒,眼神躲闪,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和其他人一起匆匆离开了,把我和三具棺材留在了这死寂的老宅里。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我独自坐在堂屋门口的板凳上,裹紧外套,还是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堂屋大门敞开着,里面三具黑棺像三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长明灯的光晕有限,只能照亮棺材前半部分,后半截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几口棺材,只是盯着门外漆黑的院子,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屋里的每一丝声响。
烛火偶尔噼啪一下,都能让我心惊肉跳。
时间一点点流逝,到了后半夜,我实在熬不住,眼皮开始打架。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猛地钻进我的耳朵。
“嚓……嚓……嚓……”
像是……像是有人用长长的、坚硬的指甲,在粗糙的木头内部,一下,一下,缓慢而固执地抓挠着。
我瞬间惊醒,睡意全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我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堂屋里的三具棺材。
声音是从中间那具,也就是放着像大伯那具古尸的黑棺里传出来的!
“嚓……嚓……嚓……”
那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仿佛正刮擦在我的骨头上。它不紧不慢,持续不断,透着一股冰冷的执拗。
我屏住呼吸,手脚冰凉,一动不敢动。是老鼠?不可能,那黑棺严丝合缝,而且这声音分明是从棺材内部发出的!是幻觉?是听错了?
我竖起耳朵,那“嚓嚓”声依旧,甚至还夹杂了一丝类似指甲划过玻璃的尖细噪音。
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别碰那个黑色的……”。说的就是这黑色的棺材吗?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那抓挠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才悄然消失。
第一缕天光射进院子时,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老宅,脸色想必难看至极。等族人们陆续到来,我语无伦次地说了昨晚的经历。二叔等人面面相觑,脸上是惊疑和不信。
“守夜累着了,听错了吧?”一个堂弟小声嘀咕。
“棺材钉得死死的,里面又是百年前的干尸,怎么可能……”二叔皱着眉,走到中间那具黑棺前,仔细看了看棺盖接缝处,又用手拍了拍冰冷的棺木,“你看,没什么动静。怕是风吹或者木头热胀冷缩的响声。”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试图用合理的解释驱散内心的恐惧。我张了张嘴,看着那完好无损的棺盖,终究没能再说什么。或许,真的是我太紧张,出现幻听了?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平静,在人们走出老宅大门时,被彻底击得粉碎。
不知何时,村子里所有的狗,黑的、黄的、花的,大的、小的,全都悄无声息地聚集到了老宅外的土路和空地上。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追逐撕咬,也没有吠叫,只是静静地朝着老宅堂屋的方向,整整齐齐地趴伏在地上,前肢伸直,脑袋低垂,紧贴着地面。
那是一种极其标准,甚至带着某种虔诚意味的……跪拜姿势。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所有的狗,眼睛都是一片赤红,像是充了血,又像是被人用朱砂点了瞳仁,在清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它们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它们是活物。
“这……这是怎么回事?!”二叔的声音变了调。
村民们也远远地围着,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惊惧和忌讳。有老人喃喃念叨着“犬不吠,鬼叩门,眼赤红,拜邪神”,被人赶紧捂住了嘴。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再没人怀疑我昨晚听到的是幻听了。这诡异的现象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族老们紧急商议,派人快去镇上请最有名的刘半仙,同时严令所有人不得靠近老宅堂屋,更不许触碰那三具棺材。
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阴霾笼罩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平时嬉闹的孩童也被大人死死拘在家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偶尔从老宅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野狗低呜,提醒着人们那诡异的存在。
刘半仙是在傍晚时分赶到的,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背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他先去看了狗群,那些狗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红眼在暮色中如同鬼火。刘半仙的脸色顿时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他又在族人的簇拥下,远远站在老宅门口,朝堂屋里的三具黑棺望了望。天色渐暗,堂屋内没有点灯,三具黑棺轮廓模糊,仿佛与屋内的黑暗融为一体。
刘半仙的手指飞快掐算着,嘴唇微微翕动,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二叔等人说:“这东西……老夫道行浅薄,看不透,也惹不起。非尸非僵,似妖似鬼,聚而不散,怨念成形。它们……是在借尔等先祖之形,汲取李家血脉的生气啊。”
“那……那怎么办?”二叔急了。
“为今之计,只能等。”刘半仙压低了声音,“这些东西似乎被什么限制在棺内,暂时出不来。你们切记,无论如何,绝不能擅自开棺!尤其是那口……”他指了指中间那具棺材,“煞气最重。我去寻访一位老友,看看有无破解之法,三日之内必回。这三日,千万,千万守住了!”
说完,刘半仙竟不顾族人的挽留,背着包袱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希望似乎随着刘半仙的离去而破灭了。族人们人心惶惶,一种绝望的情绪在蔓延。有人提议一把火烧了,立刻被老人喝止,说万一烧不死,跑出来更不得了。最终,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按照刘半仙说的,等。但堂屋是决计不敢再靠近了,只在院子外围拉了一条绳子,派两个胆大的年轻后生远远守着,一有异动就敲锣。
我因为昨晚守过夜,被允许回家休息。躺在老屋的床上,我却毫无睡意,白天狗群跪拜的景象和昨夜那清晰的抓挠声,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爷爷临终前扭曲的面容和那句未说完的警告,也愈发清晰地浮现。
“别碰那个黑色的……”
黑色的……到底是什么?
夜深了,窗外一片死寂,连虫鸣都听不到。我正迷迷糊糊间,忽然,一阵急促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隔壁爷爷生前住的那屋传来。
是爷爷的声音!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狂跳。爷爷已经去世百日了!怎么可能?
那咳嗽声如此真实,带着垂死之人的痛苦和挣扎,仿佛就在耳边。我浑身汗毛倒竖,僵在床上,动弹不得。
咳嗽声间歇中,我听到了他断断续续、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的那句话,比临终时更加清晰,更加完整,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别碰那个黑色的……棺椁……里面的……东西!!”
话音戛然而止。
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我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是梦?还是爷爷的魂灵感应到巨大的凶险,跨越阴阳来给予最后的警告?
黑色的棺椁!里面的东西!
爷爷指的,根本不是棺材本身,而是棺材里面的“东西”!那三具与逝去长辈面容一样的古尸?还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看向窗外,老宅堂屋的方向,在浓稠的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刘半仙要等三日。可直觉告诉我,或许……根本没有三天时间了。
那抓挠声,狗群的跪拜,爷爷亡魂的预警……一切都在指向一个迫在眉睫的、未知的恐怖。
我该怎么办?
守?还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那把生铁打造的、以前用来劈柴的旧斧头。
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血。
堂屋方向,万籁俱寂。
但这死寂,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胆寒。
它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又或者,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由活人,或者由死人,亲手开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