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因为林峰那句话。
那几位跟在李达康身后的局长、主任，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规划局局长老张的额角，一颗汗珠凝结，颤巍巍地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城建的老总下意识地松了松自己的领带，却感觉脖子被勒得更紧。
这不是商业谈判。
这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直白地告诉市委书记——你京州，还不够格。
李达康的脸，在这一刻像是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他今天摆出如此低的姿态，带着半个市的领导班子亲临现场，把“服务”二字喊得震天响，自以为是给了对方天大的面子，是彻底掌握了这次会谈的主导权。
可林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所有的铺垫和表演，砸得粉碎。
他才是被动的那一个。
“当然，”林峰恰到好处地停顿，“我们星宇毕竟是在京州起家的，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如果市里能在一个月内，按照我们新厂区的标准，完成所有配套设施的升级改造，我们还是非常愿意将全部投资，都留在京州的。”
他把那份规划图，又往前推了推。
这个球，带着刀子，又被踢了回来。
一个月。
完成一个涵盖了专属高压供电网络、万吨级物流中转仓、数据中心光纤直连、甚至是对周边空气pm2.5都有严格控制的超大型工业园区的全套顶级配套。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要调动整个京州市政体系，进行一场疯狂冲刺。
这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德发在旁边听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想拉一下林峰的衣角，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
峰哥这是疯了吗？这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
可李达康，能说“不”吗？
他不能。
沙瑞金那冰冷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旦星宇集团因为他李达康的一句“办不到”，而把二期三期的核心生产线放到了隔壁省，那他李达康就不是写一份检查那么简单了。他会成为整个汉东省的罪人。
李达康定定地看着林峰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张狂，只有工程师般的冷静和客观。
许久，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
“没问题。”
“一个月，我们京州市，保证完成任务！”
……
当天下午，京州电视台晚间新闻，黄金时段，头版头条。
光明区东郊那片刚刚完成土地平整的巨大空地上，数十家媒体的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泥土的腥味和推土机残留的柴油味混杂在空气里。
李达康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前，背后是“京州速度，服务标杆”的巨大红色横幅。
他手持话筒，面对着闪光灯汇成的海洋，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站在这里，见证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我身后的这片土地，即将崛起的，是我们京州，乃至整个汉东省高新技术产业的未来！”
“我宣布，星宇集团扩建项目，正式列为京州市头号工程！”
现场响起一片快门声和记者们的惊叹。
李达康在掌声中转过身，大步走到台下，在一众官员簇拥的中心，热情地拉起林峰的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带到镜头前。
“星宇集团，是我们京州自己的企业！是我们高新产业的标杆！”
他高高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对着所有镜头。
“市委、市政府，将坚定不移地为星宇集团的发展保驾护航！谁给星宇集团的发展添麻烦，就是给我们京州的发展添麻烦！”
林峰配合地与他握手，脸上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从头到尾，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一个道具，一个李达康用来向全省、向更高层展示自己“决心”和“胸襟”的道具。
这一幕，通过电波，传遍了整个汉东省的千家万户。
……
与此同时，京州国际酒店，地下三层停车场。
一辆没有悬挂本地牌照的黑色奔驰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一个偏僻的车位，引擎熄灭。
车门滑开，几个身着昂贵手工西装的白人男女依次走下。
他们的皮鞋踩在环氧地坪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回响，在这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突兀。
为首的是一个金发中年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发，蓝色的眼睛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叫菲欧娜，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长期身处权力顶端的干练与果决。
她没有急着上楼，而是从助手手里拿过一个平板电脑。
屏幕上没有播放京州新闻，而是一个分屏画面。
左边，是李达康在发布会上慷慨陈词的直播录像；右边，是星宇集团那栋老旧写字楼门口的一个固定监控视角。
“有趣。”
菲欧娜开口，是纯正的伦敦腔，声调平直。
“一个中国的市委书记，一个以强势和独断着称的政治人物，竟然会为了一个本土科技公司，上演一出如此……戏剧化的效忠表演。”
她身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看着屏幕上李达康那夸张的肢体语言，低声道：
“菲欧娜，这恰恰证明了我们之前的判断。这个星宇集团，或者说这个林峰，他们掌握的技术价值，远超我们的想象。它足以让地方政府抛弃所有的规则和尊严。”
“它的价值，不在于中国政府能给它多少扶持。”菲欧娜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过，调出了林峰那份简单到近乎空白的个人资料，
“它的价值，在于它能让市值千亿美金的泛美医疗，在二十四小时内灰飞烟灭。”
她关掉平板，递还给助手。
“政治的扶持，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力量，是摧毁规则的力量。”
菲欧娜的目光扫过众人。
“去预约吧。”
“告诉那个叫林峰的年轻人，泛美医疗的新股东，想跟他友好地谈一谈，关于泛美医疗的未来，以及……他的未来。”
……
星宇集团，顶层办公室。
王德发觉得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他像一只打了鸡血的陀螺，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手里的电话烫得几乎要爆炸。
“对对对！就是新闻上那个！我们就是星宇！订单？不好意思，生产计划已经排到明年下半年了！什么？加价？这不是钱的事儿……”
“喂？哪家投资公司？估值一千亿？抱歉，我们目前没有融资计划！”
他挂掉一个电话，脸上因为过度兴奋而泛着红光，他冲着林峰的办公室大吼：“峰哥！我们发了！彻底发了！他们都疯了！”
话音未落，手机又响了起来。
王德发看了一眼来电，是个陌生的国际号码，他下意识地就要挂断，嘴里不耐烦地骂咧着：“又是国外的骗子……”
林峰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来：“接。”
王德发一愣，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并点开了免提。
一个略带生硬的中文，从听筒里传出：“请问，是星宇集团吗？我代表泛美医疗新任执行董事菲欧娜女士，希望能与贵公司的林峰先生，预约一次会面。”
“泛美？”王德发听到这个名字，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滚你妈的！还敢打电话过来？骗子！骗到老子头上来了！”
就在他准备狠狠挂断电话时，林峰的私人手机，也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祁同伟。
他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只有祁同伟那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醒。
“小林，我刚收到线报，泛美重组后的新团队，已经到京州了。”
“他们是华尔街最顶尖的掠食者，背景很深，行事狠辣，来者不善。”
“你务必小心。”
林峰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王德发身上。
王德发还举着那个正在通话的手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听筒里那个生硬的中文还在不卑不亢地重复：“先生，我们很有诚意……”
豺狼，已经站在了门口。
林峰对着自己的手机，轻声回了一句：“祁哥，我知道了。”
挂断祁同伟的电话，他从王德发手里拿过那个还在通话的手机，对着话筒，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开口。
“告诉菲欧娜女士。”
“明天上午十点，在我的办公室。”
“我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