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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峰笑了。

他没发出声音,只是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

在这个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这个动作显得格外刺眼。

沙发里的祁同伟抬起头,费力地将涣散的视线聚焦在对面那张年轻的脸上。

“你笑什么?”祁同伟的嗓音沙哑干涩。

“祁叔叔,”林峰身体前倾,双手手指交叉,搁在桌面上,“我笑你,糊涂了。”

“糊涂?”祁同伟重复这个词,身体从沙发里撑起一些,

“高育良、李达康、陈岩石、田国富……四座大山一起压下来,你说我糊涂?”

“对,就是糊涂。”林峰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外面工地上零星的照明灯光,映在他平静的面孔上。

“我问你,祁叔叔。你现在把人放了,能得到什么?”

“李达康会承你的情?他不会。他只会觉得你祁同伟怕了他,软弱可欺。欧阳菁的弟弟明天就能在酒桌上当众吹嘘,汉东的公安厅长,也不过如此。”

祁同伟没有发出声音。

“高老师呢?”林峰继续说,语速不快,

“他会觉得你顾全大局?他只会认为你没有担当,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林峰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到祁同伟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老和田书记呢?他们会认为你从善如流?错了,他们只会认定你之前的抓捕是滥用职权,是心虚了,现在才被迫纠正错误。”

“这些都不重要。”林峰的声音压低。

“最关键的,沙书记呢?”

祁同伟的身体下意识地坐直。

“他今天为什么要亲自去岩台?为什么要当着汉东所有媒体和干部的面,毫不留情地拿下岩台的书记?他真的是去参加一个扶贫揭牌仪式?”

林峰的每一句话,准确地投进祁同伟死水一般的心潭里。

“他是做给你看的,也是做给整个汉东官场看的!他要一个干净的、能让他放开手脚搞经济、能让他迅速拿出政绩的汉东!”

“你前脚刚帮他在岩台拔一颗钉子,展现了你的价值和魄力。后脚回到京州,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混混逼得要妥协?”

“你让沙书记怎么看你?”

林-峰的最后一问,让祁同伟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会觉得,你祁同伟,也就这点本事。”

“关键时刻,硬不起来。”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祁同伟呆坐着,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晚辈分析,而是在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那些让他感觉走投无路的电话,那些让他喘不过气的压力,在此刻的剖析下,竟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是啊,沙瑞金需要什么?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锋利、听话、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刀。

他今天刚刚在岩台,亲自为这把刀开了刃,结果刀还没回鞘,就因为碰到了几块顽石,自己先卷了?

一股寒意从祁同伟的后心升起,比之前面对所有压力时都来得更彻骨。

他真的糊涂了。

他只看到了那些人织起的大网,却忘了那个站在网外,冷冷注视着一切的沙瑞金。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危局,却完全忽略了危局之下,那唯一的生机。

他像个第一天进官场的新兵,被几通电话就吓得手足无措。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用最冷静的口吻,为他指明了真正的出路。

“那……你的意思是?”祁同伟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请教意味。

林峰坐回原位,提起茶壶,给祁同伟面前空了的杯子续上滚烫的茶水。

“人,一个都不能放。”

祁同伟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不但不能放,”林峰接着说,

“还要连夜审,大张旗鼓地审!把他们背后那条线,不管牵着谁,一根一根,全部给我揪出来!”

“这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祁同伟脱口而出。

“得罪?”林峰反问,

“你以为你现在放人,他们就不恨你?李达康只会觉得你坏了他的事,高老师会觉得你无能,那些地痞只会嘲笑你雷声大雨点小。”

“你把人放了,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最关键的,是你得罪了那个最不该得罪的人——沙瑞金。”

祁同伟感觉自己那团乱麻似的脑子,正被一只手强行理顺。

“可我总要有个说法。总不能硬顶着省委副书记和市委书记的压力,就为你一个项目。”

“谁说是为了我一个项目?”

林峰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推到祁同伟面前。

屏幕上是一条加粗的财经新闻标题:《泛美集团斥资五百亿美金,购买星宇集团‘凤凰’贴牌授权》。

“祁叔叔,星宇集团现在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它是汉东省的门面,是沙书记拿来向全国、向全世界展示的政绩。”

“现在,有人要砸汉东省的招牌,破坏汉东省最重要的投资环境。你作为公安厅长,站出来维护营商环境,保护重点企业,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你的职责,是你分内的事!”

祁同伟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五百亿美金”字样,呼吸陡然粗重。

林峰说得对。

他从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

他总觉得这是在帮林峰,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面对压力时才会心虚,才会觉得理亏。

可如果,他不是在帮任何人,他只是在履行一个公安厅长的职责呢?

“我明白了……”祁同伟喃喃自语。

“不,你还不明白。”林峰打断他,“光是顶住,只是防守。”

“现在,你要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变成你递给沙书记的一把剑。”

林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干净的A4纸和一支笔,放在祁同伟面前。

“你现在就回省厅,亲自写一份报告。题目就叫——‘关于为保障星宇集团等重点项目顺利落地,在全省范围内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紧急建议’。”

“扫黑除恶?”祁同伟握住笔。

“对。”林峰的语调平稳,

“你在报告里,把今天工地的案子,定义为一起典型的黑恶势力破坏营商环境的恶性案件。再引申开来,从岩台到京州,这些地头蛇、保护伞的存在,已经严重阻碍了汉东省的经济发展和对外形象。”

“所以,你,祁同伟,作为省公安厅长,痛心疾首,主动请缨,建议省委立刻成立专项行动小组,在全省范围内,展开一场雷霆万钧的扫黑除恶行动,为汉东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

祁同伟拿着那支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深陷进笔杆的塑料里。

他看着面前的白纸,脑子里却已是天翻地覆。

这不是建议,这是投名状!

是把一把削铁如泥的刀,恭恭敬敬地,把刀柄送到沙瑞金手上!

沙瑞金想整顿汉东,正愁没有抓手。

现在,他祁同伟把抓手送上门了。

李达康要保欧阳菁的弟弟?

好,那就把这个案子办成全省扫黑第一案,看他李达康还怎么保!

高育良觉得他做事冲动?

好,那就让他看看,自己是怎么把一个烂摊子,变成撬动整个汉东局势的惊天大棋!

他祁同伟,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一股热气从胸腔直冲头顶,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颓丧。

祁同伟手掌在桌上一撑,人已经站了起来。

他看着对面的林峰,那张年轻的脸在灯光下寻常依旧,却让他生出一种复杂的感受。

他不再犹豫,拿起那张白纸和笔,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我这就去办!”

话音落下时,他人已消失在门外。

……

深夜,汉东省委大院。

沙瑞金的办公室依旧亮着灯。

他看着连夜求见,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祁同伟,接过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文件。

沙瑞金的指尖在那份名为“紧急建议”的报告上轻轻滑过,在那四个黑体加粗的字上停顿了片刻。

办公室里安静异常,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看得不快,逐字逐句。

很久,沙瑞金才合上文件,把它轻轻放在桌角。

他没有看祁同伟,而是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前。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在“京州”两个字上,重重一点。

“同伟同志。”

沙瑞金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这份报告,我准了。”

他停顿一下,然后问出一个让祁同伟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问题。

“那么,你觉得,这扫黑除恶的第一刀,从谁的头上砍下去,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