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蓟城,越往西行,天地间的色彩便越发单调。官道渐渐变得崎岖不平,两侧的良田沃野被稀稀拉拉的耐旱作物和裸露的黄土坡取代。
灼热的日头炙烤着大地,风卷起的不再是花香,而是带着土腥气的沙尘,扑打在车驾上,簌簌作响。
孟氏体弱,虽坐在垫了厚褥的车厢内,仍被这颠簸与干燥搅得面色发白,不时掩唇轻咳。
白昭月细心照料着婆母,喂她饮用加了润肺药材的温水,自己却也因这迥异于江南水乡与蓟城繁华的景象,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再忍耐些,就快到了。”萧昱策马靠近车窗,声音透过风沙传来,带着安抚。
他目光扫过沿途所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在龟裂的田地里艰难劳作;偶尔可见废弃的村舍,断壁残垣诉说着逃离与荒弃。
终于,在漫长的跋涉后,武都郡那低矮、饱经风蚀的土黄色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盔甲破旧,抱着长矛倚在墙根下打盹,直到车队近前才懒洋洋地起身,眼神浑浊,毫无精锐之气。
入了城,景象更显衰败。街道狭窄,尘土飞扬,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商铺寥寥,货品匮乏。行人面色麻木,眼神中透着一股被生活磨砺出的钝感。
偶有孩童追逐,也是赤着脚,在尘土里打滚。这与蓟城的车水马龙、锦绣繁华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郡守府邸同样简陋,墙皮剥落,屋瓦残损,院中杂草丛生,透着一股久未被精心打理的破败气息。
当晚,郡守王通与驻军校尉孙莽设宴为萧昱接风。
此前墨书已将西北诸人的情况调查清楚呈报萧昱,王通此人,是一个被柳氏边缘化、打发至此的远亲;而孙莽,属赵氏一系,因性情粗莽不讨喜被扔到边陲。
宴席设在那间最大的、却依旧显得逼仄的厅堂内。菜肴算不上精致,多是本地的羊肉、粗粮,酒也是当地产的劣质烧酒,入口辛辣。
王通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几分油滑的笑容,举杯道:“四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下官等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来了!武都地僻民贫,招待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孙莽则身材魁梧,面色黝红,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直率,却也难掩一丝敷衍:“末将孙莽,见过公子!这鬼地方,鸟不拉屎,除了风沙就是穷酸,公子您金尊玉贵,怕是待不惯。有啥事,吩咐一声便是!” 言语间,并无多少对皇子的敬畏,反倒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甚至隐含“你也不过是被发配来的”轻视。
萧昱面色平静,举杯回敬:“王郡守,孙校尉,有劳二位。昱奉父侯之命前来,意在安抚地方,整顿边务。日后还需二位鼎力相助。” 他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席间,王通与孙莽话语间多有试探。
王通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武都郡土地贫瘠,赋税难收,朝廷拨付的钱粮也时常拖延,下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孙莽则抱怨:“兵饷不足,器械老旧,儿郎们怨声载道。边境还时有小股马匪流窜,防不胜防,唉!”
他们诉苦是真,但更深层的意思,是暗示此地无利可图,麻烦众多,希望这位“钦差”只是来走个过场,莫要较真,触动他们那点仅有的利益和懒政的舒适区。
萧昱耐心听着,偶尔问及具体民情、兵力部署、边境动态,王通与孙莽的回答往往含糊其辞,或相互推诿,显然并未真正用心治理。
白昭月安静地坐在萧昱下首,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她注意到席上所用餐具虽旧,却并非普通百姓家用之物;王通袖口隐约露出的里衣面料也非本地粗布所能及。可见,再穷困的地方,也饿不死“老鼠”。
宴席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疏离甚至略带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临时收拾出来的、同样简陋的居所,夜色已深。窗外风声呜咽,更显边城寂寥。
烛火下,萧昱与白昭月对坐,皆无睡意。
“昭月,今日所见,你有何看法?”萧昱揉着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白昭月为他斟了杯温水,沉吟道:“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民生凋敝至极,官署形同虚设,军备松弛。王通与孙莽,一个滑不溜手,一个莽撞敷衍,皆非实干之人,且背后各有牵扯,指望他们革除积弊,难如登天。”
萧昱点头,目光锐利起来:“此地困境,根源在于三处。其一,自然是地理贫瘠,物产不丰,被蓟城中枢长久遗忘,视为弃子。其二,吏治腐败,上行下效,官员只知盘剥自保,无心为民。其三……” 他顿了顿,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王通背后有柳氏影踪,孙莽与赵氏有旧,本地必有豪强横行,边境之外,蜀汉、东吴乃至草原部落,恐怕也少不了细作耳目,或暗中扶持代理人,搅动风云。”
白昭月接道:“而我们初来乍到,人手不足,根基全无。若贸然大刀阔斧,只怕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寸步难行。”
“不错。”萧昱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与坚定,“眼下之计,不能急,不能乱。首要之事,是稳住基本盘。明日开始,我需亲自巡视边防,摸清军队真实情况,设法在底层兵士中建立威信。你……”
“我明白,”白昭月了然,“我会设法接触本地百姓,尤其是妇孺。医术或可作为一个突破口,既能了解真实民情,也能慢慢积累人心。叶嬷嬷和青禾也能帮忙。还有,”她目光扫过窗外,“此地看似荒芜,但或许也有些未被发现的物产可用,需细细查访。”
夫妻二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迎难而上的决心。
这里没有蓟城的勾心斗角,却有更赤裸的生存挑战。这片荒凉的土地,是困境,也是他们挣脱束缚、真正开始经营自身力量的第一块基石。
“前路艰难,”萧昱低声道,握紧了她的手,“但我们在一起。”
白昭月回以坚定的微笑:“嗯,在一起。一步一步来。”
窗外,西北的夜风呼啸着,卷起沙尘,拍打着窗棂,仿佛在宣告这片土地严酷的法则。
而屋内,一点烛火虽微弱,却顽强地亮着,照亮着这对年轻夫妻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