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建业。
夏日的秦淮河畔,画舫如织,弦歌不绝,一派歌舞升平。然而,在这繁华表象之下,吴侯宫闱内的暗流,却比河水更为汹涌。
御书房内,吴侯顾逊放下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密报详细记述了北靖西北武都郡的近况,尤其强调了萧昱地位的巩固以及其妻白昭月那近乎“神迹”的声望。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而更让他心烦的,是立于下首,那个始终温润如玉、让人挑不出错处的侄子——顾凛州。
“凛州啊,”顾逊放下密报,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和蔼的笑容,“你在建业也历练有些时日了,见识才干,朝野皆有称颂。如今鄱阳郡那边,近来颇有些不法商贾勾结水匪,扰乱地方,民怨不小。朕思来想去,此事非能吏不可为。不若你替叔父走这一趟,出任鄱阳太守,整饬吏治,清剿水匪,如何?”
鄱阳郡,地处内陆,远离长江防线和权力中心建业,明升暗降,调虎离山之意昭然若揭。顾逊绝不能再让这个越来越看不透的侄子,继续留在建业,接触核心权力,尤其是……水师。
顾凛州闻言,脸上没有丝毫异色,依旧保持着恭谨温顺的姿态,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担忧:“侄儿谢叔父信重!能为叔父分忧,是侄儿的本分。只是……鄱阳水匪盘踞多年,势力错综复杂,侄儿年轻识浅,恐有负叔父厚望。”
他越是这般谦逊退让,顾逊心中那根刺就扎得越深。他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诶,不必过谦。你的能力,叔父清楚。就这么定了,三日后便启程吧。”
“侄儿……遵旨。”顾凛州深深一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
退出御书房,回到自己那座名为“衡玉院”、实则与精致牢笼无异的府邸,顾凛州脸上的温润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冰封的沉静。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母亲生前最爱的玉兰树,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侯爷还是容不下公子。”心腹侍卫统领周寒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
“他何时容下过?”顾凛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调我去鄱阳,是想断我臂膀,让我远离水师。可惜……他手下那些人,太不争气了。”
他转过身,眼中锐光乍现:“周寒,我们安排在鄱阳水匪中的人,可以动一动了。让他们闹得再凶些,动静再大些。尤其是……要让顾逊派系的水师将领,负责鄱阳湖区域防务顾亮的人去剿,务必让他们‘意外’撞上铁板,损失惨重,颜面尽失!”
周寒眼中精光一闪:“属下明白!定会安排得天衣无缝!”
“另外,”顾凛州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笔走龙蛇,写下一封简短密信,“将此信,务必亲手交到韩老将军手中。”
数日后,顾凛州离京赴任。几乎与此同时,鄱阳湖区域的水匪仿佛一夜之间得到了神明相助,变得异常猖獗和狡猾。他们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劫掠,而是有组织地袭击官船,甚至攻破了两处防守薄弱的税卡,抢夺了大量钱粮,气焰嚣张。
顾逊得知消息,勃然大怒,严令负责该区域的水师将领顾亮限期剿匪。顾亮是顾逊心腹,能力平庸,却刚愎自用。他率领麾下十余艘战船,气势汹汹地开进鄱阳湖,企图一举建功。
然而,他面对的仿佛不是水匪,而是一支训练有素、情报精准的军队。水匪利用复杂的水道和芦苇荡,神出鬼没,时而诱敌深入,时而分割包围。顾亮轻敌冒进,一头扎进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一场混战下来,官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两艘战船被焚毁,三艘受损,伤亡近百,连顾亮本人也受了轻伤,狼狈逃回。
消息传回建业,朝野哗然!堂堂东吴水师,竟被一伙水匪打得如此凄惨!顾逊脸色铁青,在朝会上将顾亮骂得狗血淋头。
就在这时,一直称病在家的水师老将韩腾,在几位同样对现状不满的将领陪同下,拖着“病体”上朝了。他颤巍巍地出列,声音洪亮却带着悲愤:
“陛下!鄱阳水匪如此猖獗,顾亮将军损兵折将,实乃我水师之耻!更是动摇国本!老臣听闻,四公子凛州已至鄱阳,其虽年轻,却素有智名,更难得的是,其血脉源于先世子顾昀,于水师旧部中颇有威望!值此危难之际,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授予四公子临机专断之权,暂领鄱阳周边水师兵力,全力剿匪,以振军威,以安民心!”
他话音刚落,数名水师中下层将领也纷纷出列附和:
“韩老将军所言极是!四公子之才,足堪此任!”
“唯有世子血脉,方能凝聚军心,扫除积弊!”
“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顾逊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将领,又看看垂头丧气的顾亮,心中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水师是他立国之本,绝不能乱。眼下局面,若再不派得力之人收拾,恐酿成大祸。而顾凛州,似乎是唯一能快速稳定局面、并且……暂时不会威胁到他根本的人选?至少,比让水师彻底离心要好。
他死死盯着台下垂眸静立的顾凛州,仿佛要将他看穿。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如此……便依众卿所奏。顾凛州!”
“侄臣在!”顾凛州出列,躬身应道。
“朕命你暂代鄱阳水师都督一职,节制鄱阳、庐江部分水师兵马,全力清剿水匪,不得有误!”
“侄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水师威名!”顾凛州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锋芒。
旨意下达,如同龙归大海。
顾凛州手持令符,第一时间并未急于出兵剿匪,而是以雷霆手段整顿军纪,撤换了一批顾亮的无能亲信,重新启用被排挤的父亲旧部。他亲自登门拜访韩腾等老将,虚心请教。凭借其身份、能力以及对水师事务出乎意料的熟悉,他迅速赢得了大部分中下层官兵的拥戴。
随后,他精准出击,利用早已埋下的暗线提供的情报,巧妙布局,不过半月,便将那伙“异常强悍”的水匪主力诱入绝境,一举歼灭,匪首授首。动作干净利落,战果辉煌。
经此一役,顾凛州不仅迅速稳定了鄱阳局势,更在江东水师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他终于不再是那个空有“玉衡公子”虚名、被软禁监视的落魄王孙,而是真正掌握了一支强大水上力量的实力派。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插更多亲信,整合资源,将这支水师,逐渐打造成未来可供驱策的利刃。
站在新打造的旗舰船头,望着浩渺的鄱阳湖水,顾凛州负手而立,江风拂动他的衣袂。他的目光,似乎已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更北的方向,投向了那西北的潜龙,以及这即将迎来更大风云变幻的天下棋盘。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半枚冰凉的水师虎符碎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无匹的弧度。
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而他这条隐于江东的潜蛟,也已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