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弥漫着一股苦涩而清冽的药香。
孟氏病倒了。
起初只是场寻常风寒,但这位素来隐忍的妾室,常年居于偏僻的竹心苑,体质本就不比旁人,加之心中积郁,病势竟如山倒,迅速沉疴起来。
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咳嗽不止,人眼见着消瘦下去,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只剩一把枯骨。
正院那边,赵氏听闻,只淡淡吩咐身边嬷嬷按例送了些寻常补品过来,人并未露面。柳氏那边更是敷衍,连补品都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至于萧老夫人,此刻正得了萧焕给她寻来的新奇玩意儿,哪里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妾室病了。
唯有霁月轩,灯火彻夜不熄。
白昭月卸去了钗环,只着一身素净的棉袍,日夜守在孟氏榻前。
她亲自诊脉,依据母亲叶姝留下的医书和自己平日钻研的心得,调整药方。药,也是她守着红泥小炉,亲手煎煮的。
“母亲,该喝药了。”昭月的声音轻柔,她小心地扶起虚弱无力的孟氏,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勺一勺,将温热的药汁吹凉了,耐心喂入孟氏口中。
药汁极苦,孟氏蹙眉,却仍顺从地咽下。她抬眼,看着眼前眉眼低垂、神情专注的儿媳,昏沉的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水光。
她这一生,在侯府中如同隐形人,连亲生儿子萧昱,因需藏拙避祸,也不能时时亲近承欢膝下。何曾想过,病中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竟来自这个进门不久的儿媳。
“昭月……辛苦你了。”孟氏声音嘶哑,带着咳后的喘息,“我这身子不中用,累得你……”
“母亲快别这么说。”昭月打断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孟氏的嘴角,“侍奉汤药,是儿媳的本分。只要母亲能快些好起来,儿媳做什么都不辛苦。”
她语气真诚,没有丝毫作伪。在这冰冷的侯府中,孟氏是萧昱的生母,是这深宅里难得给予她一丝真心温暖的长辈。这份相依之感,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礼法规矩。
夜色深沉,窗外寒风呼啸,更显得室内药香氤氲,暖意融融。青禾和叶嬷嬷轮流在外间守着,随时听候吩咐。琥珀则机警地留意着院外的动静,防着有人趁机动什么手脚。
一连数日,昭月几乎未曾合眼。她不仅喂药,还为孟氏用特殊手法按摩穴位舒筋活络,又用自己配制的药草香囊驱散病气,甚至细心到连孟氏因久卧可能生褥疮都预先做了防护。
孟氏的病情,就在这精心的照料下,一点点起了变化。高热渐退,咳嗽减轻,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终于有了些神采。
这日晚间,喝过药后,孟氏精神稍好,靠在引枕上,看着昭月将空药碗递给青禾,又亲自去端来一盏温热的蜜水给她漱口。
“昱儿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孟氏忽然开口,声音虽弱,却清晰了许多。
昭月动作微顿,抬眼看向孟氏,轻声道:“能嫁与夫君,亦是昭月的福气。”
孟氏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不必自谦。我看得出来,你与这府中许多女子都不同。你心里有沟壑,身上有韧劲,更难得的,是这份不乱于繁华、不困于逆境的静气。”
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哀伤,“昱儿他……自小不易。我出身低微,护不住他什么,只能教他隐忍。如今有你在他身边,相互扶持,我……便是此刻闭眼,也安心了。”
“母亲!”昭月心中一紧,握住孟氏枯瘦的手,“您定会长命百岁,还要看着夫君……看着我们好好的。”她语带哽咽,这是发自内心的孺慕之情。
孟氏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她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巍巍地从自己贴身的内衫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细绳系着的小布包。布包颜色陈旧,边缘已有些磨损。
“这个……你收好。”孟氏将布包放入昭月手中,神色郑重。
昭月疑惑地接过,入手只觉布包轻飘飘,却带着孟氏身体的余温。
“打开看看。”孟氏示意。
昭月依言解开细绳,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深褐色的木符。木符不大,触手温润,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上面雕刻的纹路十分奇异,非花非兽,曲折盘旋,透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是……”昭月指尖抚过那些纹路,只觉得莫名熟悉。
“这是我当年……偶然所得。”孟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回忆的渺茫,“具体来历,我已记不真切。只模糊记得,与一个来自南方……或许与你母亲部族有些关联的人有关。那人曾说,此物或许……与有缘之人有所感应。”
她看着昭月,目光慈和却带着深意,“我留着它无用,今日给你。你母亲既是五溪族人,此物……你谨慎收好,或许将来,能对你有所助益,也未可知。”
昭月心中剧震。母亲叶姝……五溪部落……巫女血脉……还有她腕间这只能莫名发热的银镯!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抚上腕间的银镯。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银镯内侧那些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巫纹时,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木符,其上的奇异纹路仿佛与她指尖下的镯纹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悸动,隐隐传来。
虽然只有一瞬,却清晰无比!
她猛地抬头看向孟氏,眼中充满了惊疑与探寻。
孟氏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毕竟她自己也所知有限。她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一种对昭月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疼爱,将这可能是唯一有价值的“遗物”,交给了她。
“孩子,收好它。”孟氏重复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
昭月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木符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她翻涌的情绪。
她将布包重新系好,妥善地放入自己贴身的荷包中,然后对着孟氏,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儿媳,谢母亲厚赐。定当谨记母亲叮嘱,妥善保管。”
孟氏见她如此,欣慰地笑了,疲惫地合上眼:“好,好……我累了,想歇会儿。你也去歇歇,别累坏了身子。”
恰在此时,萧昱处理完外面的事务,匆匆赶来。他踏入内室,首先闻到的是尚未散尽的药香,看到的是母亲虽然憔悴却明显好转的气色,以及守在榻边、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依旧挺直脊背的昭月。
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走到榻边,先仔细查看了母亲的状况,见她呼吸平稳地睡去,这才转向昭月。
“月儿,”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她指尖微凉,不由得紧紧地包裹住,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激,“辛苦你了。”
昭月抬眸看他,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与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轻轻摇头:“夫君言重了,这是妾身应该做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母亲方才精神好了些,说了会儿话,刚睡下。”
萧昱目光扫过母亲枕边,又落回昭月身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有你在,真好。”
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目光交汇中流淌。他感激她的至孝,感动于她对母亲的真心相待,更庆幸自己得此贤妻。
而昭月,则在孟氏的赠物与萧昱此刻全然信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家人般的紧密联结。
婆媳之情,夫妻之义,在这充满药香与暖意的室内,悄然升华,愈发深厚坚不可摧。
而那枚新得的木符,正静静贴在昭月心口,与腕间的银镯一起,仿佛预示着更多隐藏在迷雾中的过往与未来,即将被悄然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