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赴西北的旨意既下,靖侯府内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四起。
最先按捺不住前来“探望”的,竟是世子妃白瑶光。
她选在一个午后,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声势浩大地来到霁月轩。彼时,院内箱笼半掩,仆从穿梭,正是一派忙碌景象。
白瑶光扶着听雪的手,步履蹒跚,环视四周,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与轻蔑。
“妹妹这里好生热闹,”她声音婉转,却带着刺耳的尖锐,“这一去西北,山高路远,可要仔细打点才是。
听说那边风沙大,日头毒,妹妹这般细皮嫩肉,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到底是咱们白家娇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却要……”
白昭月正与叶嬷嬷核对一份药材清单,闻声抬头,神色平静无波,只淡淡道:“有劳世子妃挂心。夫君奉命行事,妾身自当跟随。白家女儿既入萧家门,自是夫唱妇随,何谈委屈。”
白瑶光见她如此镇定,心中更是不快,走近几步,假意压低声音,实则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唉,话虽如此,可西北那等荒凉苦寒之地,岂是常人能待的?也不知祖父他们知道了,会作何感想?怕是又要心疼妹妹,又要感叹……同是白家女,这命数际遇,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她话语中刻意提起白家,既是炫耀自身地位,更是狠狠踩低白昭月,暗示她给家族“丢了脸”。
白昭月眸光微冷,抬起眼帘,直视白瑶光,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世子妃多虑了。祖父常教导,女子出嫁从夫,荣辱与共。夫君前程在西北,妾身之责便在西北。至于命数机遇,”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白瑶光精心装扮却难掩焦躁的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劳世子妃过多挂怀。”
白瑶光被她这番不软不硬的话顶了回来,尤其是最后那句“冷暖自知”,仿佛戳中了她某些不愿人知的隐忧,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她强压下怒气,冷哼一声:“妹妹口齿倒是越发伶俐了。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但愿西北的风沙,莫要太快磋磨了你这份‘坚韧’。” 说罢,自觉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悻悻然拂袖而去。
不同于白瑶光的刻薄,二公子萧焕的反应则带着几分与他平日纨绔作风不符的、略显笨拙的关切。
他并非空手而来,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
“四弟!四弟妹!” 萧焕人未到声先至,脸上依旧是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容,但眼神里却少了往日的纯粹玩乐,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挥退小厮,自己动手将锦盒放在桌上,一个个打开。
“喏,这几张上好的火狐裘,还有玄狐的,最是保暖,西北那鬼地方,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
他指着第一样,语气夸张,随即又指向另一个盒子里的几副精巧的防风镜,“这个,防风沙,我特意找巧匠做的,比军中的那些粗笨家伙强多了!”
接着,他又献宝似的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塞到萧昱手里:“这个拿着!穷家富路,何况是去那等地方,多带些金叶子,总没坏处,打点上下,或者应急都用得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与他性格不符的郑重,“我知道你们此去不易,柳……咳,总之,万事小心,保住自己最要紧。”
他看着萧昱,那双惯常只留意珍玩奇趣的眼睛里,此刻竟清晰地映出对弟弟前程的忧虑。这份关心,或许不如萧宸那般带着政治考量,也不如萧衍那般隐晦复杂,却因其纯粹和直接,反而显得格外真实。
他或许不懂朝堂风云,也不谙兄弟倾轧的深意,但他知道西北苦寒,知道弟弟此行艰难,便想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赠予物质——来表达支持。
萧昱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叶子,看着眼前这些未必全然适用、却满载心意的礼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他这位二哥,心思单纯,被他母亲和祖母宠得有些不知世事艰难,但在大是大非或者说兄弟情分上,却有着一份难得的赤诚。
“多谢二哥。” 萧昱这次的道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诚几分,“这些礼物,尤其是二哥的叮嘱,昱铭记于心。”
萧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摆手道:“嗨,自家兄弟,说这些见外的话!到了那边,要是发现什么好玩的鹰啊、马啊,记得给我弄些回来!”
他顿了顿,又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补充道:“哦,我娘还让我带话,说让孟姨娘好生将养,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来信。” 这话虽仍是转述,但经由萧焕之口,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自然的关切。
送走萧焕,萧昱看着那堆礼物,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冰冷的靖侯府中,萧焕这份略显天真甚至笨拙的兄弟情谊,如同一道意外的暖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在奔赴未知严寒时,带来一丝慰藉。
比起萧焕的天真,世子萧宸的到访则显得沉重许多。
他是独自前来的,挥退了随从,与萧昱在书房对坐。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萧宸看着眼前这个一向低调、却屡次在关键时刻助他稳固地位的弟弟,神色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最终却化作一声轻叹。
“四弟,” 萧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西北之事……委屈你了。”
萧昱为他斟了一杯茶,语气平和:“大哥言重了。为父分忧,为北靖稳固边疆,是臣子本分,何来委屈。”
“话虽如此……” 萧宸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柳氏步步紧逼,父侯亦有考量。你此去,远离是非,未必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看向萧昱,目光真诚了几分,“只是,你我一向默契,你这一走,我身边……唉。”
这是实话。萧昱的谨慎、谋略以及对大哥地位的坚定维护,都让萧宸感到安心。失去这个臂助,他面对柳氏和萧衍时,压力无疑会增大。
“大哥是嫡长世子,名分早定,只要谨言慎行,善用赵氏外祖之力,柳氏虽狂,亦难以动摇根本。” 萧昱安慰道,依旧扮演着忠诚辅佐者的角色,“臣弟在西北,亦会谨守本分,若有能助大哥之处,定不推辞。”
萧宸闻言,心中稍安,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推到萧昱面前:“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金叶子,还有我世子的信物。
若在西北遇到难处,或需调用些许资源,或传递紧要消息,或可一用。” 这已是他作为兄长和世子,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关照与信任。
萧昱接过,郑重收好:“多谢大哥。”
萧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保重。待局势稳定,我必向父侯进言,召你回京。”
兄弟二人这番对话,真情与算计交织。萧昱明白,萧宸的关怀有真心,但更多的是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而这,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
启程前一日,萧宏于书房召见萧昱。
书房内,冰盆散发着寒气,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威压。萧宏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目光如炬,审视着站在下方的儿子。
“行装都准备妥当了?” 萧宏的声音平淡。
“回父侯,均已齐备,明日便可启程。” 萧昱垂首应答。
“嗯。” 萧宏指尖敲了敲桌面,“西北之事,错综复杂。武都郡守是柳氏门人,陇西都督与赵家有些牵扯,地方豪强、流寇、乃至蜀汉细作,盘根错节。
你此去,首要在于稳住局势,整顿边防,安抚流民。不必急于求成,更不可……擅启边衅,明白吗?”
这番话,既是交代任务,更是警告。稳住局势,意味着不要触动现有利益格局;整顿边防,是给他的基本目标;安抚流民,是怕再生民变。
至于“不可擅启边衅”,则是提醒他不要借着边境摩擦的机会,擅自扩张势力。
“儿臣明白。定当谨遵父侯教诲,稳扎稳打,以安抚、整顿为首要。” 萧昱回答得滴水不漏。
萧宏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最终挥了挥手:“去吧。照顾好你母亲。遇事……多思量,自有朝廷法度在。”
“是。儿臣拜别父侯,万望父侯保重圣体。” 萧昱跪下,行了大礼。
起身退出书房时,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久久未散。父亲对他,始终是既用且防。此番放他离京,是平衡之术,也是对他的一次漫长考验。
西北,是牢笼,也是试炼场。
走出侯府深沉的重重殿宇,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萧昱深吸一口气,将蓟城的一切算计、温情、冷漠与伪装,都暂时压在心底。
征途伊始。西北的风,正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