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高烧虽然退了,但林秋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虚弱无力,喉咙深处总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感觉,提醒着他那场不堪回首的折磨。他大部分时间依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方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比生病前更加沉默。
父母照常上班,家里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一个人。这种寂静并不让人安心,反而让思绪更容易坠入无边的黑暗。他有时会想,如果就一直这样病下去,是不是就不用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了?
这天下午,外面传来一阵缓慢而熟悉的敲门声,接着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不是父母下班的时间。林秋有些疑惑地撑起身子。
门开了,一个略微佝偻、但身形依旧硬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外面的冷空气和淡淡的烟草味。是爷爷。
爷爷住在城郊的老家,不常进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亮有神。看到林秋虚弱地靠在床上,爷爷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中闪过心疼。
“秋伢子,咋病成这个样子了?”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他快步走到床边,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摸了摸林秋的额头,“嗯,烧是退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爷爷……”林秋低声叫了一句,鼻子有些发酸。在父母那里,他感受到的是带着疲惫和烦躁的关心,而在爷爷这里,是一种更纯粹、更沉静的慈爱。
“你妈打电话跟我说你病得不轻,我放心不下,就坐早班车来了。”爷爷在床边坐下,从随身带的旧布包里掏出几个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家里自己种的,甜,等你好了蒸着吃。”
接着,爷爷又絮絮叨叨地问起生病的原因、吃了什么药、医生怎么说的。林秋含糊地应着,只说是重感冒。他不敢,也不知从何说起学校里那些肮脏的事情。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孙子言语间的闪烁和眼底深处那与病痛无关的沉重。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看着林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有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他叹了口气,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林秋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秋伢子啊,”爷爷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多着呢。病来病去,都是常事。身子弱,养养就能好。可这儿,”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儿要是软了,塌了,那就真站不起来了。”
林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爷爷。
爷爷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一支钢笔。那是一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暗红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夹和笔环都有些磨损褪色,显然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很干净。
“这支笔,跟了我大半辈子了。”爷爷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笔身,眼神有些悠远,“年轻时跑供销,用它记过账,签过合同;后来老了,也用它给你们这些小辈记过生辰八字……现在,爷爷把它给你。”
他把钢笔塞到林秋手里。笔身带着爷爷掌心的余温,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林秋微微一颤。
“读书人,笔就是枪。”爷爷看着林秋的眼睛,语气郑重,“笔杆子硬,人才能立得住。遇到难事,别光想着躲,也别光想着靠别人。男子汉,骨头要硬,更要紧的是,心里要坚强。有些坎,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迈过去。”
“内心坚强……”林秋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和他之前听到的“忍让”、“别惹事”完全不同,爷爷的话里,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一种关于自身力量的暗示。
爷爷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坐了一会儿,看着林秋把母亲熬的粥喝完,然后起身说要赶末班车回乡下了。临走前,他又拍了拍林秋的肩膀:“好好养病,养好了,还得回去上学呢。记住爷爷的话。”
爷爷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但那支沉甸甸的钢笔,还握在林秋手里。他低头仔细端详着它,笔身有着细微的划痕,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他下意识地旋转着笔杆,摩挲着笔夹。
突然,他的手指在按压笔夹与笔身连接处的一个小凸起时,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于平常的阻力。他好奇地稍稍用力一按——
笔尖下方,那个通常用来观察墨水量的透明小视窗里,竟然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丝完全透明、在光线折射下几乎看不见的液体!这液体很快又缩了回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林秋愣住了。他再次尝试按压那个小凸起,果然,又有一丝无形的液体微微渗出。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钢笔!爷爷知道这个“机关”吗?还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他猛地想起小时候听爷爷提过一嘴,说以前有种“密写”的方法……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这支旧的英雄钢笔,爷爷那句“内心要坚强”的嘱咐,还有这个无意中发现的、似乎能流出“隐形墨水”的机关……
林秋紧紧攥住了这支笔,冰凉的金属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热量。他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在凝聚。那不是希望,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静的、如同暗流般开始涌动的决心。
爷爷送的不仅是一支笔,更像是一把沉默的、等待出鞘的武器,和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藏匿心事的秘密。在这病后的虚弱和混沌中,这支笔,悄然成为了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第一件真正属于他自己、并且可能蕴含着特殊力量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