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明,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被涌入的新鲜空气冲淡了些许,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却并未散去。林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着床头,膝盖上摊开着那本硬壳笔记本,扉页上空无一物,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下,白得刺眼。
他的手指,仍停留在那片书写过“王大壮”三个字的区域,指尖下的纸张光滑平整,只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痕,证明着昨夜那场无声仪式的存在。那短暂浮现又消逝的微光,像一道烙印,不仅烙在了纸上,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小同学,该量体温吃药了。”
林秋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空白的扉页上,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那三个隐形字迹所散发出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黑暗气息。
护士对他的沉默似乎习以为常,熟练地替他测量体温,将药片和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轻声叮嘱了几句,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合上的轻响,并未打断林秋的凝滞。
外界的一切声音、光影、动作,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无法再触及他的内心。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坍缩成了膝上这一方空白的纸页,和心中那片汹涌的、冰冷的恨意之海。
“我会记住。”
一个声音,在他死寂的心湖底响起,不是通过喉咙,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声音冰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三个字,不是赌咒,不是发泄,而是一个宣告。是对过去所有屈辱的总结,也是对未来所有行动的奠基。
脑海中,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飞速闪回:
王大壮抢走橡皮时得意的狞笑;拖把桶里污浊的水灌入喉咙的窒息感;厕所围堵时冰冷的墙壁;被强行扒下裤子时刺骨的羞辱;肋骨断裂那声清脆的“咔嚓”;病房里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和挑衅的眼神;校长宣读“打闹失当”时冷漠的脸;父亲在走廊里佝偻崩溃的背影……
每一幅画面,都像一柄淬冰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无法承受的剧痛和崩溃性的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凝聚感。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愤怒,不再四处奔流将他淹没,而是像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向着一个中心点疯狂汇聚、压缩、凝固。
最终,凝固成了一句更加简短、却更加决绝的誓言:
“一个一个,都要还回来。”
“还回来”。
不是原谅,不是忘记,不是妥协。是清算。是报复。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从空白的扉页上移开,投向窗外。窗外,天色已大亮,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操场上隐约传来学生们晨跑的喧闹声,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但这片光明和喧嚣,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不再是麻木,不再是恐惧,甚至不再是单纯的愤怒。那是一种经历了极致的绝望和背叛后,淬炼出的、剔除了所有杂质的、冰冷刺骨的坚定。像北极冰层下万古不化的寒冰,像打磨锋利的匕首反射出的月光,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指向明确的意志。
他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隐忍、告状、求助、甚至偷窃……所有这些在“规则”内寻求生路的方法,都被证明是死路。那么,从今往后,他将不再遵循任何规则。他唯一的规则,就是“还回来”。
爷爷的钢笔,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边。这支能书写隐形文字的笔,仿佛是天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武器。它不能给他力量,不能给他庇护,但它能帮他记录,帮他隐匿,帮他在黑暗中,谋划一场漫长的复仇。
他伸出手,将钢笔拿起,紧紧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与他内心的冰冷坚定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阳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户,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坐在光里,心却已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誓言已立。名单已开。
一场以整个青春乃至生命为赌注的、孤独而黑暗的复仇征途,在这个平凡的清晨,于这间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正式启程。林秋的眼神,如同两颗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倒映着窗外的光明,内里却只有一片沉寂的、等待燃烧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