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二中的食堂,永远是校园里最充满烟火气,也最能体现人情冷暖的地方。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气味,人声鼎沸,餐盘碰撞声、咀嚼声、喧哗声交织成一片。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入,按照班级、小团体或者亲疏关系,迅速占据一张张长条餐桌。
林秋总是最后一个慢悠悠走进食堂的那批人之一。他避开人流高峰,等窗口前排起的长龙缩短大半,才走过去,用饭卡打一份最基础的套餐:一荤一素,二两米饭。荤菜通常是价格最便宜的炒肉片或狮子头,素菜则是时令蔬菜,油水不多,但能填饱肚子。
然后,他会端着那个印着“北江二中”字样的不锈钢餐盘,走向食堂最角落、靠近泔水桶回收处的一张桌子。那里光线相对昏暗,时常飘来一股食物馊水混合的酸腐气味,因此很少有人愿意靠近。这张桌子,成了他在喧嚣食堂里唯一的、不被打扰的避难所——至少,他曾经这样希望。
他坐下,背对着喧闹的大多数,面朝着墙壁,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吃饭对他而言,只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程序,毫无享受可言。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狼狈,只是高效地、沉默地将食物送入口中,仿佛在进行一项枯燥的任务。
然而,就连这片刻的宁静,也时常被粗暴地打断。
今天,他刚用筷子夹起那个唯一的、色泽有些暗淡的狮子头,一道阴影就笼罩了他的餐盘。伴随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厌的气息,王大壮那肥胖的身躯,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将餐盘“哐当”一声撂在桌上。他的餐盘里堆满了红烧肉、鸡腿和炸鱼,显然是加了钱的“小灶”。
李亮和孙亮像哼哈二将,一左一右站在桌子两侧,堵住了林秋可能的去路。
“哟,林妹妹,就吃这个啊?这狮子头看着就没肉,哥帮你尝尝咸淡。”王大壮说着,根本不等林秋回应,直接伸出自己的筷子,精准地夹走了那个林秋刚夹起来的狮子头,扔进自己嘴里,嚼得满嘴流油。
林秋伸出去的筷子僵在半空中,筷头上空空如也。他停顿了一秒,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回筷子,转而伸向那碟清炒小白菜。
“啧啧,这菜叶子喂兔子呢?”王大壮一边嚼着狮子头,一边用油腻的指头指了指林秋的餐盘,“一点油水都没有,难怪你长得跟豆芽菜似的。亮子,孙亮,你们也尝尝,忆苦思甜嘛。”
李亮和孙亮嬉笑着,也各自伸出筷子,从林秋的餐盘里夹走一大撮小白菜,放进嘴里,还故意做出难以下咽的表情。
林秋的餐盘里,瞬间只剩下小半碟素菜和满满的米饭。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依旧低着头,开始一口一口地吃着白饭,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显然让王大壮觉得有些无趣。他想要看到的是林秋的屈辱、愤怒,哪怕是细微的恐惧,而不是这种死水般的沉默。
“真没劲。”王大壮撇撇嘴,似乎觉得光是抢菜还不够。他站起身,假装要离开,庞大的身躯却“不小心”猛地撞了一下桌子。
“哐当!”
林秋面前的餐盘被撞得猛地一跳,剩下的素菜汤泼洒出来,浸湿了米饭,几片菜叶子沾到了桌面上。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王大壮毫无诚意地嚷嚷了一句,和李亮、孙亮发出哄笑,扬长而去,去寻觅新的乐子。
林秋看着一片狼藉的餐盘,汤水混着米饭,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食堂里其他方向隐约传来一些目光,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围观。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林妹妹”去得罪王大壮那一伙人。
他放下筷子,静静地坐了几秒钟。胸口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翻涌,撞击着喉咙。但他很快将它压了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粗糙的纸巾,默默地擦拭着溅到手上的菜汤,然后,端起餐盘,走向泔水桶,将几乎没动过的午饭倒了进去。
饥饿感如同细小的爪子,开始抓挠他的胃壁。他走到免费汤桶旁,用碗盛了一大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紫菜蛋花汤,慢慢地喝着。温热的、寡淡的汤水暂时填充了胃部的空虚,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想起小学时,被抢走的零食和文具,那种愤怒和委屈是直接而鲜明的。而现在,这种系统性的、带着戏弄性质的掠夺,更像是一种慢性的凌迟,一点一点地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身而为人的基本尊严。
他站在泔水桶旁,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剩饭剩菜,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他的午餐,也成为了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望向王大壮那一桌。他们正吃得热火朝天,大声说笑,盘子里的鸡腿和红烧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林秋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比刚才泼洒的菜汤更加冰冷,正在缓缓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