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京城从严冬的肃杀中苏醒,桃红柳绿,暖风拂面,一派生机勃勃。持续数月的朝堂动荡,随着定国公府的覆灭和萧策的北归,似乎终于尘埃落定,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宁静。
明府内,日子也渐渐步入正轨。苏婉身体康复后,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明砚之愈发沉稳,在户部谨言慎行,低调处事。明薇则每日跟着西席先生读书习字,闲暇时在院中嬉戏,小脸上渐渐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红润与笑意。
然而,那场几乎颠覆一切的劫难,终究在每个人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明砚之眉宇间添了几分沧桑与谨慎,苏婉待人接物更多了一份疏离与警醒。连府中的下人,行事也格外小心,生怕行差踏错,再惹祸端。
明薇的变化则更为微妙。她依旧乖巧安静,但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似乎藏了更多东西。她与院中鸟雀、猫犬的亲近,远超寻常孩童。灰毛和阿黄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时常能见到她对着鸟儿低声细语,或是对着花草出神。府中人都只当小姐天性善良,喜爱小动物,唯有苏婉心中明白,女儿的那份“特殊”,并未因回归平静而消失,反而似乎……更加内敛而深邃了。
这日午后,明薇正坐在廊下,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听灰毛叽叽喳喳地“说”着市井趣闻。
“吱吱!东市新开了家绸缎庄,生意可好啦!”
“汪!西街口那家肉铺的骨头越来越没肉了,抠门!”
“咕咕!听说宫里最近可热闹了!好多喜鹊天天往那边飞!”
宫里热闹?明薇眨了眨眼,想起前几日听到的“皇后有孕”的消息,小声问:“灰毛,宫里为什么热闹呀?”
灰毛歪着头(心里):“俺也不太清楚,就听宫里的麻雀说,好多穿漂亮衣服的夫人天天进宫,送好多好多礼物!还有一个地方,叫……叫‘坤宁宫’?守卫特别严,连鸟都不让随便靠近!神秘兮兮的!”
坤宁宫?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明薇似懂非懂。皇后娘娘有了小宝宝,大家去送礼,应该是很欢喜的事情吧?可为什么守卫那么严呢?
她将这点疑惑藏在心里,没有多问。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明砚之下朝回府,脸色却不像往日那般平静,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晚膳时,他看似随意地对苏婉道:“今日宫中传出旨意,皇后娘娘确系有喜,已满三月,胎象稳固。陛下圣心大悦,下旨普天同庆,减赋税,赦轻罪。下月十五,还要在宫中设‘赏春宴’,宴请宗室勋贵及三品以上命妇,一同为皇后和皇嗣祈福。”
苏婉闻言,手中筷子微微一顿,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这是天大的喜事,真是社稷之福。”她顿了顿,略带迟疑地问,“老爷,这赏春宴……妾身是否需要准备?”
明砚之沉吟片刻,道:“旨意已下,按制你需出席。只是……”他压低了声音,“如今朝局初定,宫中情况复杂。此次宴会,名为赏春祈福,实则……恐不乏试探与较量。你入宫后,需格外谨言慎行,紧跟几位相熟的夫人,切勿落单,更不可……再如上次般,有任何出格之举。”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明薇一眼。
苏婉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担忧。皇后有孕,关乎国本,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思!这赏春宴,只怕是宴无好宴。她连忙点头:“妾身明白,定会小心。”
明砚之又看向安静吃饭的明薇,语气柔和了些:“薇儿此次便不用去了。宫中规矩大,人多眼杂,你年纪尚小,在家好生温书便是。”
明薇乖巧地点点头:“薇儿知道了。”她其实对进宫并无兴趣,那里规矩太多,而且……她总觉得皇宫里有一种让她不太舒服的、压抑的气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赏春宴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灰毛带来的“消息”也越发多了起来:
“啾啾!宫里最近好多生面孔的太监宫女!”
“咕!坤宁宫那边好像偷偷请了好几个太医,神神秘秘的!”
“喳喳!俺听画眉鸟说,它看到有两个娘娘在御花园吵架,虽然脸上笑着,但眼神可吓人了!”
“吱!最近晚上老有黑影在皇宫的屋顶上飞来飞去,不知道是啥!”
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幅暗流汹涌的深宫图景。明薇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小动物的直觉让她感到一种不安。她悄悄将一些觉得重要的信息告诉了母亲。
苏婉听后,心中忧虑更甚。皇宫果然是非之地!这次赏春宴,恐怕不会太平。她更加打定主意,届时一定要万分小心,绝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
就在赏春宴前三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
这日,明薇在院中练习刺绣,灰毛突然慌慌张张地飞了回来,一头钻进她怀里,瑟瑟发抖。
“小主人!吓死俺了!吓死俺了!”灰毛心里尖叫。
“怎么了灰毛?谁吓你了?”明薇连忙安抚它。
“是……是一只鹰!一只从来没见过的金眼大鹰!”灰毛羽毛都炸了起来(心里),“它在追一只小云雀!差点把俺也逮住!幸好俺飞得快!那大鹰眼神太凶了!直接飞进皇宫里去了!”
金眼大鹰?皇宫?明薇蹙了蹙眉。皇宫里养鹰隼并不稀奇,但灰毛如此害怕,那鹰定然非同一般。
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意外。
然而,第二天,灰毛带回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小主人!不好了!俺今天在皇宫外墙的树上蹲着,听到两个扫地的老太监偷偷说话!”灰毛神秘兮兮地(心里),“他们说……坤宁宫最近不太平!皇后娘娘夜里老是做噩梦,睡不安稳!还总说……听到有小孩在哭!可是太医查了又说没事!邪门得很!”
皇后做噩梦?听到小孩哭?明薇的小手停了下来。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还有更邪门的!”灰毛继续道,“一个老太监说,他昨晚值夜,好像看到……看到坤宁宫后院的梧桐树上,蹲着一只黑影,眼睛发着金光!一眨眼就不见了!吓得他差点尿裤子!另一个老太监让他别瞎说,小心掉脑袋!”
金光黑影?梧桐树?明薇的心猛地一跳!是灰毛昨天看到的那只金眼大鹰?它去坤宁宫做什么?
孩童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灰毛的话告诉了母亲。
苏婉听完,脸色微变。宫中怪力乱神之说,最是忌讳。皇后有孕,本就敏感,若再有这些流言蜚语,只怕……她叮嘱女儿:“薇儿,这些话千万不可对外人提起!宫中之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明薇乖巧应下,心里却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赏春宴的日子终于到了。苏婉一早便盛装打扮,再三检查了衣饰妆容,确认毫无僭越之处,才怀着忐忑的心情,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明薇和父亲一起将母亲送到府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明薇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爹爹,娘亲……不会有事的,对吧?”她仰头问父亲。
明砚之摸了摸女儿的头,勉强笑了笑:“放心吧,只是寻常宫宴,你娘亲懂得分寸,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这一整天,明薇都有些心神不宁。读书时走神,刺绣时扎了手。她时不时望向皇宫的方向,总觉得那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傍晚时分,苏婉终于回府了。她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娘,您回来了!宫宴好玩吗?”明薇迎上去,急切地问。
苏婉勉强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脸:“还好,就是规矩多,有些累。”她似乎不愿多谈,转而问起明薇今日的功课。
晚膳时,明砚之也察觉了妻子的异样,屏退左右后,低声问:“婉婉,今日宫中……可还顺利?”
苏婉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宴席本身倒还平静,皇后娘娘凤体似乎也无恙,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席间,永寿宫的李昭仪(太子生母)似乎对皇后格外关切,言语间……颇为微妙。而且,我离席更衣时,偶然听到两个小宫女在假山后窃窃私语,说……说昨夜坤宁宫值夜的一个小太监,不知何故失足跌入太液池,淹死了……”
明砚之脸色一沉:“竟有此事?”
苏婉点点头,心有余悸:“我当时吓了一跳,连忙走开了。但总觉得……这宫里,平静之下,怕是藏着惊涛骇浪。皇后这一胎……不知是福是祸。”
明砚之沉默良久,叹道:“多事之秋啊……罢了,这些事与我们无关,你日后尽量少进宫,远离是非。”
“妾身明白。”
父母的话,明薇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但那个“淹死的小太监”和“金眼大鹰”的影子,却在她心中重合,让她产生了一种模糊的不安。
夜深人静,明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悄悄集中精神,努力去“聆听”远方皇宫的方向。各种模糊嘈杂的声音碎片涌入脑海,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有宫人低语,有丝竹余音……而在这些声音深处,她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充满哀伤和恐惧的……婴啼声?来自坤宁宫的方向?
是幻觉吗?还是……
明薇猛地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再想下去。深宫似海,那里隐藏的秘密和危险,远非她一个七岁孩童所能窥探。
她只知道,母亲平安回来了,这就够了。至于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命运的丝线,却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的未来,与那座深宫悄然系在了一起。雀鸟的啁啾,或许终有一日,会揭开深埋于宫墙之下的惊人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