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旅店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塞缪尔的枪口稳稳指着埃利亚斯的眉心,但对方口中迸出的那一连串充满警惕与恨意的名词,却像无形的子弹,打得他心头一凛。
“你是谁的人?!纳粹的秃鹫?奥地利那帮还没死心的鬣狗?还是伯尔尼(瑞士的首都)那些披着外交官皮的亲瑞派打手?!”
埃利亚斯的声音因紧张而嘶哑,湛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碎片,拼凑出一个塞缪尔完全陌生却显然危机四伏的世界。
纳粹?奥地利?亲瑞派?
塞缪尔的思维在电光石火间停滞了一瞬。
听着这些一个比一个棘手的名号,塞缪尔心中凛然。这家伙招惹的麻烦,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庞大和复杂。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于信任与试探的紧张游戏,最多涉及某个神秘物品。但现在看来,他无意中一脚踩进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更复杂的政治泥潭。
塞缪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他持枪的手臂没有丝毫晃动,但眼神中的凌厉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奈的平静。
“把枪放下,埃利亚斯。” 塞缪尔的声音低沉,语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想,试图穿透对方的恐惧和愤怒,“我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对你的过去没兴趣,也不想替任何势力完成什么东西。”
他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我找你,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需要借助你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你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渠道。”
看到埃利亚斯眼神中的怀疑丝毫未减,塞缪尔知道必须给出更有力的证据。他继续保持着手枪的瞄准姿态,但语气加重,点明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而且,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可能是这栋楼里唯一一个没打算把你绑起来扔给你仇家的人。因为就在不到半小时前,我亲眼看着一个专业人士用非科学的手段锁定了这家旅店。”
埃利亚斯的瞳孔猛地一缩。
塞缪尔继续道,语气笃定:“一个男人,戴着圆顶礼帽,用一枚吊坠做占卜指引,我认出他就是之前在酒馆追捕你的那三人之一。他非常老练,已经确认了你的位置,只是暂时离开,很可能是去召集人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埃利亚斯。立刻。”
“吊坠……占卜……” 埃利亚斯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的凶狠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所取代,“该死!伯尔尼那些自诩高贵的官僚……终于也肯低下头,动用他们平日里最唾弃的把戏了吗?!”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坐实了塞缪尔的猜测——追捕他的主力,来自瑞士方面。
信念的崩塌和现实的危险让埃利亚斯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狠狠地瞪了塞缪尔一眼,眼神复杂地在他和门口的方位之间快速扫视,权衡着信任的风险与眼前迫在眉睫的威胁。
下一秒,他猛地垂下枪口,但并未收起,而是迅速转身,动作快得惊人。
“站着别动!敢轻举妄动,我先崩了你再跟他们拼了!” 他低吼着警告,同时迅速转身扑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将里面寥寥几件个人物品一股脑地扫进一个随身的小包里。
“走!” 他拉上背包拉链,将其死死夹在腋下,再次举起手枪,这次不是指向塞缪尔,而是示意他一起行动,方向是房间那扇唯一的、通向建筑背街小巷的窗户。
塞缪尔也立刻收起了“慈祥的玛利亚”,侧身移动到窗边,快速检查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对埃利亚斯点了点头。
埃利亚斯毫不犹豫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涌入房间。
“跟上!” 他低喝一声,身手敏捷地翻出窗口,消失在窗外的阴影里。塞缪尔紧随其后,两人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伦敦东区迷蒙而危险的雾霭之中,将那个短暂的、剑拔弩张的对峙现场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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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背街小巷中疾行。
塞缪尔强忍着胸口阵阵袭来的钝痛,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有锉刀在刮擦肋骨。他不得不时而放缓脚步,借助墙角或杂物堆短暂喘息,确保埃利亚斯始终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埃利亚斯则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脚步慌乱却异常敏捷,对东区的地形极为熟悉。他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瞥一眼塞缪尔,也瞥向身后空荡的巷道,眼神里充满了未被安抚的警惕。
最终,他们在一片荒废的码头区停下,躲进一艘被拖上岸、锈迹斑斑的旧驳船船舱里——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烂木材和河水的腥臭。
塞缪尔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在地,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压抑着疼痛的喘息。
埃利亚斯则焦躁地守在船舱入口,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你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人?”塞缪尔的声音因忍痛而有些沙哑,他直接切入了核心,“能让你像被猎犬追捕的兔子一样?纳粹?奥地利人?还是……瑞士人?”他点出了之前对峙时听到的关键词。
埃利亚斯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生硬地回答:“这不关你的事。知道得越多,你死得越快。” 他回避了具体指向,语气中带着一种试图划清界限的疏离。
他转而反问,带着质疑:“你说你找我,是有事。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塞缪尔没有继续逼问对方的身份,他知道现在获取信任比满足好奇心更重要。他直视着埃利亚斯的背影,实话实说,但略去了具体细节:
“伦敦的雾里有东西。一种……活性的、能要人命的东西。它在借助雾霾生长。我需要找到它,解决它。我需要熟悉这座城市阴暗角落的眼睛和渠道,需要那些官方记录里没有的信息。我认为你能提供这些。”
埃利亚斯听完,猛地转过身,脸上写满了荒谬和一种“你自身难保还想管闲事”的嘲讽:“你疯了吗?就为这个?对付雾里的怪物?”
他用力摇了摇头,“我帮不了你。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大得能淹死你十个来回!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尽快离开伦敦,越远越好!”
“离开伦敦?”塞缪尔忍着肋骨的刺痛,勉强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你觉得,那些能用吊坠精准找到你藏身旅店的人,会想不到封锁火车站、检查每一个出城的码头吗?泰晤士河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现在每条船都会被翻个底朝天。”
他盯着埃利亚斯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戳破对方的幻想:“河道、铁路、公路……所有你能想到的出口,现在恐怕都已经布满了眼睛。你哪儿也去不了,埃利亚斯。至少现在,你已经被困在这座雾都牢笼里了。”
塞缪尔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埃利亚斯眼中最后的侥幸。他靠在腐朽的舱壁上,眼神中的慌乱逐渐被一种深沉的绝望取代。沉默在锈迹斑斑的船舱里蔓延,只余下水波拍打岸边的呜咽和塞缪尔压抑的呼吸声。
“那你呢?” 埃利亚斯突然抬起头,湛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塞缪尔,语气带着一丝濒临崩溃的急切,“你既然能找到我,还能看穿那些追兵的把戏……你肯定有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对不对?!你有什么计划?”
塞缪尔迎着对方的目光,肋骨的疼痛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冷硬。他需要埃利亚斯,但现在绝不是分享真实计划的时候。他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没有。”
看到埃利亚斯眼中刚燃起的一点火光瞬间黯淡下去,塞缪尔才继续用那种因忍痛而显得格外冷静的语调说:
“我和你一样,也被困住了。我的事没办完之前,我也离不开伦敦。”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退而求其次、实则精心计算的方案:
“不过,如果你只是想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躲过眼前的风头,避开通缉……我倒是有一条路。”
埃利亚斯立刻追问:“哪里?”
“市政厅。伦敦清洁大气委员会办公室。” 塞缪尔平静地吐出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地点。
埃利亚斯脸上瞬间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市政厅?!你让我去寻求官方的保护?!”
“不是寻求官方保护,” 塞缪尔纠正道,眼神锐利,“是躲到灯下最黑的地方。我在那里有点人脉,能给你安排一个临时助理的身份。追捕你的人,无论是哪一方的,行事风格都偏向暗中行动。只要你不暴露,他们绝对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英国政府的办公室公然抓人。那里反而是你现在最安全的庇护所。”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埃利亚斯消化这个提议中的巨大反差,然后才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务实:
“当然,作为回报,在我需要的时候,你得动用你的‘渠道’,帮我留意雾里那些不寻常的动静。我们各取所需,先活下去,再谈以后。”
埃利亚斯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怀疑、挣扎、以及对安全的极度渴望在他脸上交织。
他死死盯着塞缪尔,试图从对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找出任何阴谋的痕迹。但塞缪尔只是坦然地回望着他,眼神里只有疼痛带来的冷峻和一种基于现实逻辑的笃定。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疑虑。埃利亚斯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仿佛那是一个能帮他下定决心的习惯性动作。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