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头一天,日头刚冒红边子,生产队的哨子就跟催命似的在村头响了三遍。陈家院门口,张仙凤叉着腰站在磨盘旁,眼睛跟扫鸡食似的扫过院里人,最后把目光钉在宋茜身上,声音尖得能扎破人耳朵:“宋茜!磨蹭啥呢?镰刀磨快没?今儿个你跟我一组,割北坡那片麦地——那片地土硬麦秆粗,你年轻力壮的,多干点是本分!”
宋茜刚把怀里揣的两个菜团子用布包好,听见这话手顿了顿。北坡那片麦地她知道,去年队里派了三个壮劳力才割完,张仙凤让她一个人跟过去,明摆着是要磋磨她。可她刚嫁进陈家没半年,又是外乡来的,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只能低着头像蚊子似的应了声:“晓得了,娘。”
旁边的秀梅正帮着秀红把孩子的小褥子叠好,听见这话偷偷抬眼瞅了宋茜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她知道娘一直看宋茜不顺眼,嫌宋茜娘家穷,没给多少嫁妆,又嫌宋茜性子软好拿捏,自打宋茜嫁过来,脏活累活总往她身上堆。可夏收割麦是实打实的苦力活,别说女人家,就是男人一天割下来都得累散架,娘让宋茜去割北坡的麦,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张仙凤可不管这些,见宋茜应了,又转头冲陈小伟嚷嚷:“小伟!你跟你哥去东洼割麦,那边麦子稀,好割!你刚处的对象要是来看你,记得跟她说你能干,别让人觉得咱陈家男人懒!”陈小伟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拍着胸脯应:“娘你放心,我肯定割得又快又好!”
一行人扛着镰刀、背着水葫芦往地里走,日头越升越高,晒得土路直冒热气,脚踩上去都烫得慌。到了北坡地头,张仙凤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叉着腰冲宋茜说:“你从这边开始割,晌午头之前必须割完这一垄,割不完就别想吃饭!”说完,自己找了个树荫底下坐着,掏出烟袋锅子抽了起来。
宋茜没敢反驳,拿起镰刀就往麦地里钻。麦秆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刚走进去就觉得闷热得喘不过气,麦芒刮在脸上、脖子上,又疼又痒。她弯下腰,左手抓住一把麦子,右手拿着镰刀使劲割,镰刀没磨太锋利,割了几下就卡住了,她只能用更大的劲,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割了没半个时辰,宋茜的额头上就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麦地里,瞬间就没了影。衣服早就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又闷又黏。她直起腰想歇口气,刚抬眼就看见张仙凤在树荫底下翘着二郎腿抽烟,还时不时冲她这边瞥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吓得她赶紧又弯下腰接着割。
快到晌午的时候,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宋茜觉得头晕得厉害,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手里的镰刀都快握不住了。她咬着牙坚持,可刚割了没几下,突然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血就吐在了麦秆上,红得扎眼。
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把那片带血的麦秆往旁边拨了拨,生怕被张仙凤看见。可刚要接着割,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喊她:“嫂子,你歇会儿。”
宋茜回头一看,是秀梅。秀梅手里拿着个布包,趁张仙凤没注意,快步走到她身边,把布包塞给她:“这里面有块窝头,你赶紧吃了,垫垫肚子。我看你脸都白了,别硬撑着,娘那边我帮你盯着。”
宋茜捏着手里的窝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窝头还是热的,带着点麦香,这是秀梅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的。她哽咽着说:“梅梅,谢谢你……”
“谢啥呀,都是一家人。”秀梅赶紧摆手,又从怀里掏出个水葫芦递给她,“快喝点水,别中暑了。娘那边我就说你割得慢,是因为麦秆太硬,她也不能说啥。”说完,又警惕地往张仙凤那边看了看,见张仙凤还在抽烟,赶紧说:“我先回去了,你赶紧吃,吃完歇会儿再割。”
宋茜看着秀梅的背影,咬了一口窝头,粗糙的面渣剌得嗓子疼,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在陈家这冰冷的宅院里,秀梅是唯一肯给她一点温暖的人。可一想到张仙凤的刻薄,想到这没完没了的苦役,她又觉得胸口发闷,只能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啃着窝头,眼泪偷偷往肚子里咽。
日头爬到头顶,晒得麦地里的空气都在发烫。宋茜吃完窝头,歇了没一刻钟,就听见张仙凤在树荫底下喊:“宋茜!磨蹭啥呢?这都晌午了,才割了这么点?你是不是故意偷懒?”
宋茜赶紧拿起镰刀,又钻进麦地里。割麦的动作越来越慢,每割一下,胳膊都像灌了铅似的沉,喉咙里的腥甜又涌了上来,她只能使劲咽下去,不敢再咳嗽。麦芒刮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汗水流进伤口里,又疼又痒,可她不敢停——她知道,只要她敢停下来,张仙凤的骂声就会像冰雹似的砸过来,说不定还会不给她饭吃。
远处传来生产队收工的哨子声,宋茜终于割完了那一垄麦,直起腰的时候,差点栽倒在麦地里。她扶着旁边的麦秆,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地头走。张仙凤早就收拾好东西等着了,见她走过来,撇着嘴说:“磨磨蹭蹭的,跟个老黄牛似的,要不是看你还能干活,早把你送回娘家去了!”
宋茜没敢说话,低着头跟在张仙凤身后往家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宋茜看着自己满是血泡的手,心里一阵委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在陈家受这样的罪?
回到家,秀红已经把饭做好了,红薯稀饭配着咸菜,还有两个贴饼子。张仙凤拿起一个贴饼子递给陈小伟,又把另一个递给陈老大,剩下的一个自己拿着,根本没给宋茜和秀梅留。秀梅赶紧把自己藏在碗柜里的半个窝头拿出来,递给宋茜:“嫂子,你吃这个,我不饿。”
宋茜接过窝头,看着秀梅空荡荡的碗,眼眶又红了。她知道,秀梅也饿了一天,可还是把仅有的窝头给了她。她咬了一口窝头,慢慢嚼着,心里暗暗想:等以后日子好了,她一定要好好报答秀梅,一定要离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陈家。
可她不知道,这夏忙才刚刚开始,张仙凤的磋磨,还在后面等着她呢。夜里,宋茜躺在硬板床上,浑身疼得睡不着,喉咙里的腥甜又涌了上来,她赶紧用手帕捂住嘴,看着窗外的月亮,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