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松涛裹着篝火味灌进车厢。周羽掀开帷幔时,正见小翠举着油灯往婉儿脸上照,双喜趴在锦垫上戳她绣绷:小姐您就说嘛,公子怎么知道您藏在马车里的?难不成会掐指算卦?
小蹄子敢戳本小姐的并蒂莲! 婉儿作势要敲双喜脑袋,发间木樨簪却勾住小翠的流苏穗子,三个人笑作一团时,看见周羽倚着车壁似笑非笑,甲胄上还沾着松针。
公子您来得正好! 小翠眼睛亮晶晶的,活像逮着偷腥猫的小耗子,小姐非说您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周羽被松针扎得皱了皱眉,伸手摘下婉儿鬓边的灯穗:瞎子才看不出苏府退婚宴上,婉儿故意把我送的玉蝶佩戴在最显眼处。 他指尖划过她颈间红绳,缺角玉蝶在灯火下泛着柔光,还有这簪子 —— 全城敢戴十年前旧木樨簪的贵小姐,除了某位偷爬树摔断过簪头的野丫头,找不出第二个。
双喜突然捂着嘴笑出声:去年小姐逼我们把新做的二十支金簪全刻上牙印,说
要像周公子送的那支才够味儿 ,结果把金匠师傅愁得直拍大腿!
婉儿耳尖发烫,抄起绣绷砸过去:小妮子敢揭老底! 绷面上的飞虎衔木樨花已绣了大半,针脚比十年前偷学绣花时工整百倍。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暗格摸出个锦囊塞给周羽。
周羽打开锦囊,里面躺着半片烧焦的信笺,正是他三年前寄回的战场手札。焦痕间 收复河山 四字清晰如昨,边角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木樨簪 —— 那是婉儿收到信后,偷偷在背面画的。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她指尖的针孔。
车外传来王猛的嚷嚷声:赵虎你往篝火里添松枝倒是轻着点!火星子蹦到苏小姐马车上,烧了她的胭脂水粉,老子拿你当灯油点! 婉儿
笑出声,小翠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公子可知道,小姐装待嫁衣裳的匣子底,垫的是您十二岁画的木樨簪草图?连李岩师傅都说,那图纸上的簪头弧度,跟真家伙分毫不差!
车厢里又响起轻笑,混着篝火噼啪声,竟比儿时侯府后园的夜更暖些。二位丫鬟忽然明白,所谓假退婚、真劫车,不过是两个青梅竹马在风雨欲来的世道里,用二十年光阴织就的护心甲 —— 她藏起所有锋芒,只留他看得懂的暗号;他扛下所有骂名,只为给她的马车劈开一条前路。
松涛声突然低了下去,像被谁按进了篝火堆。周羽望着婉儿鬓边晃动的木樨簪,喉间突然发紧。他避开那双映着篝火的眼睛,盯着她颈间缺角玉蝶:吏部王侍郎次子的庚帖,此刻该摆在你闺房案头了吧?
婉儿的绣绷
地落在锦垫上,她指尖掐进他掌心的茧子,像小时候掐着他胳膊不让他去打马球,十二岁你替我挨板子,疼得直吸气还说
木樨花比血甜 ;十五岁你跪祠堂,隔着墙给我唱走调的《得胜令》—— 现在倒要把我推给连马球都不会打的酸文人?
周羽猛地抬头,看见她眼底映着两簇跳动的火光:你知道秦桧的密探就在周围,知道江南侯府现在已经衰落,更知道三镇封地是个陷阱......
我当然知道! 婉儿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玉蝶佩的缺角硌得他指节发疼,所以才跟着你躲进马车,你以为我是怕连累?我是怕你一时冲动,真要学岳飞元帅独自扛下所有刀枪! 她鼻尖几乎碰到他的,睫毛上沾着的松针碎屑簌簌掉落,你总说岳家军的枪尖不能弯,可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怕的不是金兵的刀,是你站在城墙上,回头对我笑说
婉儿,别等了
周羽的呼吸突然乱了。她身上的沉水香混着篝火味,像把他拽回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 —— 她撑着伞蹲在游廊下,分给他半块浸了雨水的桂花糕,说 以后我做你的眼睛。此刻她指尖抚过他甲胄下的旧伤,声音突然轻得像松针落地:你在朱仙镇寄回的信,每一句
勿念
旁边,我都拿朱砂笔点个点。然后换成 等我
车壁突然传来
的闷响,婉儿却不管这些,仰头望着他发间的松针:你记不记得那年,你说要带我去看黄河解冻?你说等收复失地,就用破虏枪挑着木樨花娶我。现在枪在你手,花在我鬓,你要食言吗? 她突然笑了,眼尾却泛着水光,就算你真成了逆贼,我也是第一个跟着你扯旗的逆贼妻。你看 —— 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我连逃跑的路线都想好了,大不了躲进芦苇荡,像小时候那样,你打金兵,我给你缝甲胄,把木樨花泡成水,给你洗伤口。她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却偏要把自己炼成铺路的火石。
如果我注定要做逆贼呢? 他低声问,拇指擦过她耳后那颗朱砂痣,可能永远回不了临安,甚至......
那就做逆贼的妻。 婉儿截断他的话,从袖中摸出枚刻着
字的令牌 —— 正是他十二岁送她的、用桃木雕的假虎符,你看,我早把自己的姓刻在你家的令牌上了。当年你说要带我去登泰山之巅,现在倒想把我丢在临安城的胭脂堆里? 她突然笑了,眼尾却泛着水光,周羽,你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个约定?你说等我及笄,就用破虏枪挑着木樨花来娶我 —— 现在枪在你手,花在我鬓,你想食言吗?
车外的篝火
炸开,火星子蹦到车帘上又熄灭。周羽望着她发间那支刻着牙印的木樨簪,终于笑了 —— 像十二岁那年偷到她藏的桂花糕,像十五岁看见她在祠堂外偷偷掉眼泪却不肯让他看见。
婉儿突然扑进他怀里,周羽一震,“她们两还在呢”。
婉儿一笑道:“没事,她们从小跟着我,将来也是通房丫鬟,只不过现在还小。”
松涛声再次响起,混着远处赵虎的骂声和王猛的傻笑。周羽望着车顶投下的树影,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算计、诬陷、困境,都不过是这漫天星斗下的几粒微尘。怀里的婉儿正把木樨簪往他甲胄里塞,说 带着这个,就像我替你盯着背后,而车壁暗格里的布防图,正被篝火映得发亮,像他们即将踏上的、布满荆棘却闪着微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