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内烛火如昼,酒坛已倾倒数个,琥珀色的佳酿顺着酒壶流溢,混着烤肉的油脂香气漫满帐中。李岩抓起酒坛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灰布短打,他将空坛重重掼在地上,瓷片飞溅间,眼底怒火骤然升腾。
“岳帅蒙难那日,咱们行营后护军的天就塌了!” 李岩的声音沙哑如破锣,左手缺指的伤疤在烛火下格外醒目,“朝廷当即派了个姓黄的来接管军械营,挂的是‘统制’头衔,据说跟秦贼沾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周羽捏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深知统制一职在禁军体系中的分量 —— 那是能统领数千兵马的高级将领,本应是沙场悍将才能担任的要职,竟被如此宵小窃取。
“那黄贼哪懂什么军械!” 李岩拍着大腿怒喝,唾沫星子溅在案上的烤肉上,“我带弟兄们熬了三个月改出的三弓床弩,他连绞车都不会绞,反倒指着图纸骂‘靡费军饷’。营里的好铁全被他拉去打了酒具,送给他在京里的靠山!”
王猛听得双眼圆瞪,狼牙棒在掌心攥得咯咯作响:“这狗贼!当年岳帅把最好的精铁都拨给军械营,就是为了让你们造杀贼的家伙!”
“更龌龊的还在后头!” 李岩扯下肩上的兽皮图纸,狠狠摔在地上,“他任人唯亲,把自己的小舅子提拔成副营官,那蠢货连火药配比都分不清,却天天对着咱们指手画脚。我不肯给他送那柄缴获的金错刀当寿礼,他就扣了弟兄们的粮饷,说‘军械营无用,不配吃饱饭’!”
赵虎霍然起身,腰间横刀险些出鞘:“粮饷是弟兄们拿命换的!这杂碎敢克扣?”
“战场上更他娘的不是东西!” 李岩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上个月金军游骑犯境,不过百余人马,他却逼着咱们军械营的弟兄冲在前头,说什么‘器械兵该当炮灰’。他自己带着亲兵躲在三里外的山坳里,见势不妙先撒丫子跑了!”
帐内瞬间死寂,只有烛火爆裂的轻响。郝龙、郝虎兄弟气得咬牙切齿,军师林文轩也收了羽扇,眉头拧成死结。谁都清楚,军械营将士多是工匠出身,不善近战,让他们冲锋无异于送死。
“那天弟兄们死了十七个。” 李岩的声音突然低沉,眼眶泛红,“有个刚入营的小木匠,才十五岁,跟着我学做弩箭的,就因为没及时跟上黄贼的逃跑节奏,被金兵砍了脑袋……”
他抓起案上的铜卡尺狠狠砸在地上,卡尺弹起时,露出刻在侧面的 “岳家军军械营” 字样。“我当晚就带弟兄们抄了军械库!把新造的突火枪、霹雳炮全装上马车,连那几架三弓床弩都拆了装车。黄贼的小舅子想来拦,被我一卡尺砸晕在粮堆里!”
“好!” 王猛猛地拍案叫好,“就该这么干!留着那狗贼的军械,也是给金人送菜!”
“我们一路往西跑,在淮南的黑风岭占了山头。” 李岩端起新斟的酒,一饮而尽,“本想着占山为王也能杀金兵,直到前几日听见商队说周大哥在三镇竖起大旗,弟兄们连夜拆了营寨,拉着家伙就赶来了!”
周羽望着李岩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瞥向帐外隐约可见的器械轮廓,突然将杯中酒泼在地上:“黄统制之流,不过是秦家的狗!从今日起,你李岩就是我军军械营统领,所有器械、工匠全归你调度 —— 咱们要用这些家伙,让秦贼和他的爪牙,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雷霆之威!”
帐内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酒坛碰撞声、兵器敲击声混在一起,穿透帐幕,惊得营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起。李岩攥紧那枚铜卡尺,泪水终于滚落,与脸上的酒渍混在一起 —— 岳家军的旗,终究是又竖起来了。
酒宴的喧嚣渐散,周羽携李岩穿过营中甬道,王猛、赵虎扛着半满的酒坛紧随其后,酒液晃荡得顺着坛口往下滴。内宅暖阁内烛火融融,青瓷瓶里插着新折的腊梅,苏婉儿正坐在绣架前理线,见众人进来忙起身相迎,月白襦裙衬得眉眼温婉,身后的小翠、双喜捧着茶盘,怯生生地偷瞄着一身灰布短打的李岩。
“这位便是李岩兄弟吧?” 苏婉儿浅笑着福身,“夫君常说岳家军有位能造霹雳神器的巧匠,今日总算得见。”
李岩挠挠头,难得有些拘谨:“夫人客气,当年若不是周大哥护着,我早被自己造的火药炸上天了。”
“哈哈,疯子李还是这么实诚!” 王猛 “咚” 地把酒坛往案上一放,震得茶盏轻颤,“当年你炸飞的头发刚长出来寸许,就又琢磨着改床弩,把岳帅笑得直拍大腿,说你是‘敢跟霹雳称兄弟的狠人’!”
赵虎立刻凑趣接话:“我还记得那回试新弩,你让王猛帮着绞绞车,结果后坐力太大,把这黑铁塔掀得屁股墩儿着地,弩箭擦着他耳朵钉进树里,他愣是抱着树喊‘这宝贝劲儿够大,下次还来’!”
“放屁!” 王猛瞪圆眼睛,伸手去揪赵虎的胳膊,“明明是你躲得比兔子快,让我替你顶雷!再说那弩箭准头多好,后来不就用这法子射穿了金军的铁浮屠?”
小翠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双喜忙低下头去摆茶,肩膀却不住地抖。李岩也跟着笑,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铜卡尺:“要我说,还是王猛这身子骨顶用,换旁人早被绞车带得飞出去了。上次我造撞车,缺个能扛铁头的,第一个就想起你 —— 毕竟是能跟城门较劲的主儿。”
“那是!” 王猛立刻挺直腰板,又突然哼了一声,“不过你这疯子可得留神,当年你在营里炸火药,把炊事班的锅都震飞了,这次可别把主公内宅的腊梅给炸秃了!”
周羽笑着摆手拦阻:“行了,别拿李岩的手艺打趣了。他这双手,造的可是咱们杀贼的底气。”
苏婉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声道:“李岩兄弟的本事,我早有耳闻。前几日听夫君说缺攻城器械,如今你来了,可真是及时雨。”
李岩眼睛一亮,拍了拍腰间的布囊:“主公、夫人,我带了份薄礼,算不上珍贵,却是我亲手琢磨的玩意儿。”
他说着从囊中取出一支特制的信号箭,檀木箭杆裹着细密铜箍,箭镞处嵌着枚拳头大的琉璃球,球内隐约可见分层的药饼,尾翼是染成绯红的雁翎,比寻常信号箭粗壮了一倍有余。李岩摸出火折子吹亮,火星顺着缠在箭杆的药线爬动,“嗤” 地燃起青蓝色火苗,他手腕一扬,箭杆便带着尖锐的哨音直冲夜空,尾翼的红翎在暮色中拖出一道残影,转眼就成了天际的一点微光。
“这箭看着比王猛的狼牙棒还沉!” 赵虎仰头望着,话音未落,那点微光突然在半空炸开,先是迸出一团赤金火焰,紧接着千万点火星骤然铺开,像被东风吹落的星河,簌簌洒向地面。未等众人回神,第二重绚烂已然绽放 —— 粉白的花火如梨花飘雪,绯红的似桃瓣纷飞,最惊艳的是那道翠色烟霞,竟在半空凝出展翅的飞虎剪影,与周羽披风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好家伙!这烟花比秦贼的鎏金轿子还花哨!” 王猛看得直跺脚,“疯子李,下次给我造个能在战场上放的,炸得金兵以为天塌了!”
“放心,早有准备!” 李岩得意地扬下巴,“我造了些‘飞天雷’,炸开能出五色烟,既能当信号,又能迷敌人眼睛,下次让你扛着去冲锋!”
暖阁前的腊梅枝被烟火染得忽明忽暗,苏婉儿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光屑,指尖只触到转瞬即逝的暖意,眼底却映满了漫天璀璨。第三重烟花从核心向外层层舒展,先是金黄的 “牡丹” 怒放,花瓣边缘缀着银白的光屑,随即化作无数细碎的火星坠落,落地时竟还 “噼啪” 轻响,像是满地炸开的碎玉。
赵虎咂着嘴叹道:“当年咱们在朱仙镇看的烟火,跟这比就是柴火棍儿点火!疯子李,你这手艺要是去京城卖,保准比造军械挣钱!”
周羽望着漫天绚烂,听着弟兄们的笑闹,胸中暖意翻涌。苏婉儿轻声应和,笑意随着漫天余烬一同漾开。暖阁内外的笑声与未散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惊得营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却也让这初立的营盘,多了几分家的温热。
这正是:箭上青焰破寒宵,火树银花次第娇。飞虎影随星雨落,梅香里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