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叶洛看着这自行浮现的诗句,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是惊是喜是悲。
慌忙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想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也一并抚平。
想了想,叶洛把旧衣服又拿了出来,找到一个绣着“叶”字的布袋,把芥子玉牌放了进去。
财不外露嘛!
也许是为了转移心绪,他赶紧转身抓起竹榻旁杨肖月师姐送的、足有他人高的蛮牛王腿,对着那烤得焦香酥脆的部位,狠狠咬下了一大口。
瞬间,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混合着丰腴的油脂在口腔里猛烈地爆开,那极致的美味冲击着味蕾,一股强烈的满足感直冲头顶,香得他喉头一哽,眼眶也不由自主地发热发酸。
叶洛顺手拨开瓶塞,又丢进口中一颗丹朱师姐赠予的赤红仙丹,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清冽甘甜、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暖流,滑入腹中,滋养着四肢百骸。
紧接着,又囫囵吞下白璃师姐送的一枚拇指大小、表皮有些褶皱的不知名灵果,牙齿咬破果皮的刹那,粘稠如蜜、甘甜醇厚的汁液就在口中爆开,流淌过喉咙,带来莫名奇异的熨帖感。
他就像个被饿了十天半月的饿死鬼,对着面前的食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直到胃袋传来久违的饱胀感,几乎撑到了嗓子眼这才停了下来。
于是叶洛满足地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窗外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竹窗棂洒入室内。
他斜斜地倚靠在竹榻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摸索着摊开了那卷《琼华门规》竹简。
竹简上密密麻麻、严苛繁复的戒律文字,在饱食后的浓浓倦意和昏暗光线下,渐渐变得模糊、扭曲。
恍惚间竟又变回了老秀才那只枯瘦的手,执着树枝在沙土地上划出一个个教他认字的笔画。
耳边,似乎又响起老秀才那苍老沙哑、带着点北方口音的谆谆教诲:“洛儿啊,你记住,笔墨是诛邪的利剑,诗书是渡苦海的舟楫......”
不知何时,那团毛茸茸的小兽乘黄,已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温暖的怀里,蜷缩成一个毛球,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驱散着夜晚竹屋的寒意。
叶洛的意识也越发模糊沉重,眼皮不断开合,思绪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飘荡。
甚至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明天一定要记得去问问师尊......能不能托人......给山下的老秀才捎个信......告诉他......自己现在有地方住了......还有了新衣服......有肉吃......
握着门规竹简的手指终于失去了力气,沉重的竹简从他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落在身下的竹席上。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透过窗棂,温柔地流淌进来,将叶洛身上那件主体月白、袖摆竹青的弟子服,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另一边原本空白的衣摆处,墨色无声无息地流转、凝聚、变幻,最终悄然定格,浮现出一句老秀才生前从未教过他、此刻却呈现在衣料上的另一篇诗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哦......对......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前,一个迟滞而冰冷的念头,缓缓浮上叶洛混沌的脑海。
“我怎么......又忘了......”
那个总爱掉书袋的老头子......
那个给他爬树摘枣子的老秀才......
已经死了。
就死在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荒僻村落的路边,埋在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不知哪一棵孤零零的树下。
捎信?又能捎去哪里呢......
捎给...谁呢......
屋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唯有窗外风吹过五色竹林发出的、如叹息般的沙沙声,和怀中乘黄均匀的细微呼吸。
清冷的月华无声地汇聚、沉淀,在竹榻旁渐渐凝实。
一位身着陈旧儒士青衫的老者虚影,悄然显现。
他就佝偻地站在那里,叶洛记忆中总是笔挺的腰背,现实中却早已弯曲,月光勾勒出他苍老而模糊的轮廓。
老者低头凝视着竹榻上陷入沉睡、眉头微蹙的年轻面庞,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抖了抖那宽大的儒衫袖口,极其小心地抚平了叶洛眉间的褶皱,让这位少年看上去没有那么忧伤。
然后轻轻抽出了竹榻角落里折叠着的一方薄毯。
慢慢将薄毯展开,覆盖在叶洛的身上,仔细地掖了掖边角,然后又掖了掖边角。
做完这一切,老者才抬起同样由月光构成的手,似乎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一拍这孩子的肩头。
然而,那只虚幻的手掌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终究未能落下。
最终,老人挺了挺他那在现实中早已无法挺直的腰背,就像想努力维持住最后一点师长的尊严,对着沉睡的叶洛,缓缓地摇了摇头,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声消散在月光里的叹息。
月光凝聚的身影再次变得稀薄、透明。
最终彻底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银色光点,如同流萤般悄然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竹榻上,沉睡中的叶洛,紧闭的眼角,却已无声无息地淌下两道冰凉的泪水,悄然没入鬓角。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他身上,似是替老者拍了拍孩子的肩头。
那衣摆上的新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幽深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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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寒意刺透了薄毯,直钻骨髓,将叶洛从梦境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只觉得全身都浸在一种彻骨的凉意里。
天光未明,屋内一片灰暗,唯有窗棂透进朦胧的青灰色。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毯,想要翻身再睡,却在转头望向窗户的瞬间,心脏骤然一缩。
窗外,竹影婆娑的晨曦微光中,赫然静立着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与这清冷的黎明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