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房最深处，一道斜射的、更为微弱的光柱勉强照亮了一个临时拼凑的简陋平台。上面静静躺着一具尸体。
那便是赵羲灵。
尸身枯槁，如同风干了千年的古木，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毫无生机的灰褐色。岁月和死亡抽干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只留下嶙峋的骨架轮廓。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几乎与库房环境融为一体的灰尘，唯有几处破损的衣物边缘露出来，也早已朽烂不堪。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胸腹间那道巨大的撕裂伤，伤口边缘的皮肉早已碳化发黑，如同被最狂暴的火焰或能量瞬间洞穿、灼烧过。这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他生前最后遭遇的恐怖力量。然而，就在这具看似彻底腐朽的遗骸之上，在干枯的皮肤纹理深处，偶尔竟有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细碎金光如同游鱼般一闪而逝，仿佛仍有不甘的、至刚至阳的残余能量，被强行拘禁在这腐朽的躯壳内，顽强地抵抗着彻底的湮灭。
吕良的目光落在这具干尸上。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厚重眼镜，镜片后的细长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那巨大的创口和皮肤下偶尔闪烁的金芒。他脸上孩童般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转向库房角落最浓重的阴影处。那里，一个僵硬、散发着泥土与陈旧死亡气息的身影正背靠着墙壁，如同融入黑暗的石雕。
“嗯，”吕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点轻快的腔调，但仔细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从这个残留的量来看……”他伸出手指，虚虚指向尸体胸腹间那道恐怖的伤口，“没错，这应该就是赵羲灵的遗骨了。”他嘴角又咧开一个弧度，对着那阴影中的僵尸，“嘿，行啊，干得不错，办事挺利索嘛。”
角落里的僵尸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嗬嗬嗬……”声，算是回应。那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吕良不再看它，目光重新聚焦在赵羲灵的尸体上，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专注，却又混杂着研究者般的冷静。“好吧，”他自言自语般低语，右手缓缓抬起，悬停在尸体的上方，掌心向下，“看看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他掌心开始散发出一种幽蓝色的微光，这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随着他力量的催动，异变陡生！只见赵羲灵枯槁的尸体上，尤其是那道巨大的创口周围，竟开始星星点点地渗出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点。这些光点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从腐朽的尸身中剥离，晃晃悠悠地向上飘升，最终汇聚向吕良的掌心。
光点汇聚的速度极慢，数量也稀少得可怜，在吕良掌心形成了一小团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金芒。这光芒与他掌心的幽蓝交织，显得脆弱而诡异。
吕良看着掌心那稀薄得可怜的金色能量团，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发出一声短促而了然的轻笑：“哈哈，果然还是不行呢。”他掌心的幽蓝光芒骤然一收，那团微弱的金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瞬间消散无踪，库房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分。“虽然我本来就没报太大的希望。”他收回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是老爷子故去的年头过久导致的吗？骨头都快成化石了。”他顿了顿，歪了歪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不过呢，我还是得感慨，”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近乎赞叹的意味，“即使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从尸体身上抽取这些……嗯，姑且称之为‘能量’的灵魂碎片。”他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语气转冷，“这老爷子当年到底是何等的强悍啊。唉，可惜光凭这些碎片的能量，恐怕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就在吕良话音落下的瞬间，角落里的阴影猛地涌动了一下。那具一直沉默的僵尸向前僵硬地踏出了一步，腐朽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它喉咙里滚动着更加浑浊、带着强烈不满的嘶吼，声音如同两块朽木在用力摩擦：“嗬……我已经按约定……给你带回赵羲灵的尸骨……所以……我现在已经是你们的一员了吧？！”
吕良像是才想起它的存在，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随即，那疑惑迅速被一种天真无害的笑容取代：“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笑声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抱歉抱歉，”他摆了摆手，语气轻快得近乎残忍，“因为这尸骨的效果……嗯，实在是不甚理想，”他指了指身后平台上那具干尸，“所以呢，我们还不能接纳你。”
“什么？！”僵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腐朽的声带几乎要被撕裂，“当初……可是你向我作出承诺的！你……你想反悔吗？！”它身上的死亡气息骤然变得暴戾起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吕良矮小的身影。
吕良被它吼得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动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他语气无辜，“谁让我是管人事的呢。”然而，就在这看似无害的姿态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和权威：“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微微仰起头，厚重的镜片反射着昏暗的光，遮蔽了眼神，但那冰冷的压迫感却清晰地传递出来，“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他顿了顿，嘴角又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我们是一群既不靠谱……又没规矩的货。”
“你！”僵尸被这赤裸裸的背信弃义激得浑身颤抖，腐烂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浓烈的尸臭瞬间弥漫开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呵呵呵……”吕良却突然又笑了起来，笑声打断了僵尸即将爆发的怒火，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刚刚想到好点子的兴奋，“等等，让我想一想……”他食指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故作思考状，“说不定……我还能再给你一个机会。”
僵尸的怒火被强行压制，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他，等待着下文。
吕良放下手，镜片闪过一道算计的冷光：“你说你……遇到了赵羲灵的孙子，赵公明？”他饶有兴致地问，“讲讲当时的过程吧。详细点。”
僵尸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压抑愤怒，最终，那嘶哑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响起：“当时……有一个……特别强大的僵尸……和一个……很凶的女天师……在那里打斗……赵公明……躲在灌木丛看……”它的声音带着一种目睹过恐怖场景的后怕，“其实……我也躲在……另外一个方位的……灌木丛里……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们三个人。”
“哦？”吕良挑了挑眉，扶着自己的下颌，陷入了短暂的思考，“特别强大的僵尸……会是谁呢？”他喃喃自语，随即又皱起眉，“很凶的女天师……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对着僵尸叮嘱道：“那个人……你可千万别招惹！”他指的显然是那个女天师。随即，他的思路似乎又回到了正轨：“赵公明……按理说，应该也是咱们的同类吧……”他像是在问僵尸，又像是在问自己。
突然，他猛地一拍手，脸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对了！”他指着僵尸，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轻快，“你可以把赵公明带来！”
僵尸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吕良的笑容扩大，嘴角咧开，露出那排细密的小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而且……”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不论死活都可以。”
他微微歪头，镜片诡异地反着光，将他的表情切割成明暗两半：“这样，你就可以加入我们了。”
“……”僵尸沉默了。库房里只剩下灰尘缓慢落下的声音和它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过了好一会儿，那嘶哑的声音才带着浓重的怀疑响起：“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如果这次……你依然反悔呢？”它显然已经不再相信眼前这个笑容天真的小个子。
吕良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显得更加轻松随意。他随意地抬起手，食指懒洋洋地指向仓库那扇沉重、布满铁锈的大门方向：“门在那边，”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不想去做的话……就自便吧。”他甚至耸了耸肩，补充道：“我本来……就没有义务让你相信。”
这近乎羞辱的轻慢态度，彻底点燃了僵尸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它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腐朽的身躯带起一阵腥风，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数米的距离，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直接站到了矮小的吕良面前！腐烂的脸庞几乎要贴到吕良的眼镜片上，那双浑浊、充满死气的眼珠死死地、近距离地瞪着吕良。
“好！”它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尸毒的冰冷和狂怒，“我就再做一次！”它猛地张开嘴，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喷在吕良脸上，伴随着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充满威胁的咆哮：
“不过这次！你再敢耍我！！”
它的咆哮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炸开：
“我就拧下你的脑袋!!”
恐怖的声浪裹挟着浓烈的尸臭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吕良掀翻。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吕良，身体却连晃都没晃一下。他那张被巨大圆框眼镜遮住大半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缓缓绽放出一个无比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笑话，笑声清脆地在僵尸骇人的咆哮余音中响起，“好啊~”他微微仰头，镜片后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迎向僵尸那充满杀意的浑浊眼珠，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游戏规则：
“只要你能做得到的话。”
僵尸的怒吼戛然而止，它死死地盯着吕良脸上那抹刺眼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滚雷般的低吼。几秒钟后，它猛地转身，沉重的脚步带着压抑的怒火，一步步走向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每一步落下，都让地面微微震动，留下一个个带着潮湿泥土和死亡气息的脚印。
“砰！”
沉重的库房门被它狠狠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连带着屋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吕良对着那扇还在震颤的门板，像是送别一个老朋友般，轻松地挥了挥手，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传到外面僵尸的耳中：
“记得速度要快哦~不然过几天，我很可能会再反悔哦~”
门外传来一声更加沉闷、饱含暴怒的嘶吼，随后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库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沉浮。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沙哑、带着丝丝甜腻却冰冷彻骨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吕良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吕良……”夏雨荷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极度嫌弃的语气，“你个神经病……”
吕良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混合着异域花香与危险气息的暖意便从背后包裹了他。夏雨荷柔软而有力的手臂如同藤蔓般，轻轻环住了他瘦小的身躯。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下巴几乎搁在他的肩窝，温热的、带着玫瑰香气的吐息，如同羽毛般搔刮着他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的皮肤。
“……直接把加入咱们的真正方法告诉人家不就得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蚀骨销魂的魅惑，仿佛情人间的呢喃，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魔力，试图钻进吕良的脑海，“何必……这样戏弄一条……还算有点用处的野狗呢？”
吕良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倾……雨荷姐……”他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慌乱，身体本能地想要挣脱这令人心悸的怀抱。
夏雨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环抱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细小的银铃在冰面上滚动，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愉悦。她的嘴唇几乎贴到了吕良的耳垂，吐息更加温热：
“那人……可是湘西赶尸人一脉的后裔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和提醒，“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呢……”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吕良的喉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小坏蛋……成天就知道犯坏……”
这亲昵到极致又危险到极致的举动，终于突破了吕良的防线。
“额！姐姐！你饶了我吧！”吕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条滑溜的泥鳅，瞬间从夏雨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一溜烟窜出好几步远，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脸上带着真实的惊惧，“我们说正事！说正事！”他连声强调，试图用正经话题来驱散那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与压迫感。
夏雨荷看着眼前如同受惊兔子般的吕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似乎玩够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将惊心动魄的曲线展露无遗，随即收起了那副魅惑众生的姿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好了，不跟你闹了。”她不再看吕良，摇曳生姿地径直走到赵羲灵的尸体旁，低头审视着那具枯槁的遗骸。
吕良松了口气，推了推眼镜，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走到夏雨荷身边，指着尸体解释道：“老爷子的身上，其实还是能抽出点东西的，”他指了指之前尝试的位置，“不过就是……比较费劲。”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执拗的神情，“所以……这几天，我可能就不陪姐姐了，得专心在这边……嗯，研究。”
夏雨荷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落在赵羲灵那干枯、却残留着一种奇异威严的脸上。她伸出纤长的手指，隔着一段距离，虚虚拂过尸体的轮廓，仿佛在感受着什么。半晌，她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语气带着一丝打趣，却又透着一丝凝重：
“真是的……”她粉色的长发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微光，“故去这么多年，还没有完全散尽……”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尸体胸腹间那道巨大的、散发着微弱残余金芒的创口上方，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感受着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阳刚气息，缓缓道：
“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至刚至阳的气息。啧，连死亡都消化不了吗？真是……麻烦的老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