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刮过我的脸颊和耳廓,割裂的痛感沿着皮肤蔓延,仿佛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都被细密的霜刃划开。
我能尝到唇边一丝铁锈味——不知是咬破了嘴角,还是寒气渗进了血肉。
我被顾昭亭半拖半拽地在村里的小道上狂奔,脚下的石子路凹凸不平,每一次踉跄都像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鞋底与碎石摩擦发出沙沙的闷响,脚踝早已麻木,只有每一次踩空时,从足心传来的尖锐刺痛提醒我还活着。
耳鸣声尖锐得如同实质的钢针,不断刺探着我的脑神经,那阵扭曲的童稚笑声仿佛还黏在我的耳膜上,挥之不去,像某种寄生虫在颅内蠕动。
可就在这混乱的听觉风暴中,顾昭亭的喘息却异常清晰——沉重、压抑,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对抗某种深埋的恐惧。
我的世界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顾昭亭铁钳般的手臂,他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疤痕,那触感像砂纸磨过我的皮肤,带着久经风霜的实感;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脉搏透过皮肤传来,急促却不紊乱,像一台在极限边缘运转的引擎。
另一半,则是金手指在我脑海中强行构建的冷静空间。
它像一台超高速运转的分析仪,屏蔽了所有由声音和烛光引起的生理性眩晕,将那些破碎的、看似无关的线索强行拼接、重组。
刘翠花上吊时那个专业而诡异的绳结——绳索缠绕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号,曾让我在梦中惊醒。
顾昭亭手腕上那道陈旧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疤痕——我曾在一次短暂的对视中瞥见,那时我以为是刀伤,现在才明白,那是烙印。
阿九后颈上那个被衣领遮住大半的纹身——只露出一角的Ω符号,在烛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像活物般微微起伏。
过去,它们只是我无意识收集的、毫无意义的数据碎片。
但现在,在那一串冰冷的Ω编号被点亮的瞬间,所有碎片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事件或标记,而是一个巨大网络上的节点。
这个网络,以一种我尚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整个村子,甚至更多的人,都牵扯了进来。
“他们不是要保存姥姥,”我终于挣脱了耳鸣的束缚,声音嘶哑地冲顾昭亭喊道,肺部火辣辣地疼,像吸入了滚烫的灰烬,“激活!他们要用姥姥的……意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去激活所有带Ω编号的‘模型’!”
顾昭亭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把我拽到一个废弃的石磨后面,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壁。
那石头沁着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脊背,激得我一阵战栗。
他的脸色在稀薄的月光下白得像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你怎么会知道‘Ω序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
我来不及解释我的金手指,只能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祠堂里那个烧掉的纸蝴蝶是什么意思?老K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不是警告,是审判。他启动了什么?”
顾昭亭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远处祠堂的方向。
那扇小小的窗户,此刻像一只凝视着整个村庄的、冷酷的眼睛,窗纸残破,透出一点幽暗的光,像瞳孔在黑暗中收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寒冷的夜里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是‘全面清洗’。”他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一个信号。意思是,仪式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所有在场的‘不稳定因素’,都必须被清除。不只是我们,还有赵婆子、周麻子……甚至阿九。任何一个表现出动摇、恐惧、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人,都在清洗名单上。”
清洗。
这个词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上爬,鳞片刮擦着神经,带来一阵阵战栗。
我瞬间明白了它的含义。
这不是简单的封口,而是抹除。
彻底地、不留痕迹地抹除。
今晚在祠堂里发生的一切,都将被埋葬,连同我们这些见证者一起。
远处的村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张婆婆的声音,但那声音刚起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是犬吠,不是寻常的吠叫,而是那种夹杂着恐惧和不安的低沉呜咽,然后,连狗叫声也消失了。
死寂。
一种比刚才祠堂里更可怕的死寂,如同墨汁般迅速在整个村庄里蔓延开来,连风都仿佛被冻结,只余下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像是烧焦纸张的气味。
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些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高速穿行,鞋底摩擦枯叶的沙沙声,或是布料划过荆棘的轻响,转瞬即逝,却让我的汗毛根根竖起。
“我们不能留在村里。”顾昭亭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焦急,“他们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也比你想象的要快。”
“去哪里?”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报警?
不行,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蜡像芯片?
Ω序列?
还是一个能分析数据的金手指?
我只会被当成疯子。
离开村子?
我们能跑多远?
老K背后的组织显然势力庞大,我们就像被蛛网困住的飞蛾。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被尘封多年的画面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父亲把我带到老屋的地窖里,那里的空气潮湿阴冷,混杂着樟脑与霉变的木头味,脚下的泥土松软,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脚印。
他指着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樟木箱子——箱子长约一米,漆黑如夜,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烫金的编号在昏黄的手电光下泛着幽光。
“晚照,记住这个箱子,”父亲当时的表情异常严肃,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声音低沉得几乎被地窖的回音吞噬,“也记住这个地方。这是我们林家最后的退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是你认识的样子,就来这里。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让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打开它。”
那个编号……那个编号是什么来着?
金手指仿佛感应到了我的迫切,那股冰冷的数据流瞬间聚焦。
记忆的画面被无限放大、高清化。
那个烙印在箱子上的编号,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得如同刀刻——
林氏07-Ω。
我的心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原来……原来如此。
我的家人,我的父亲,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我留下了一条线索,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跟我来!”我猛地拉住顾昭亭,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知道一个地方,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也许……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顾昭亭没有多问,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像是在权衡信任与危险的边界。
在这一刻,我们成了真正意义上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反手握住我,带着我避开大路,穿梭在更加崎岖、更加黑暗的田埂与树林之间。
脚下的野草高过脚踝,叶片上凝结的露水浸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远处,几栋破败的土屋在夜色中蜷缩着,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像被岁月啃噬的骸骨。
我们奔跑的目标,是我那栋早已无人居住、荒草丛生的老屋。
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村庄的边缘,被所有人遗忘。
但现在它是一个起点。
老K以为他启动了“清洗”,但他不知道,我也同样启动了我的战争。
他有他的Ω序列,而我,有我的“林氏07-Ω”。
夜色越来越浓,身后的村庄仿佛已经被黑暗彻底吞噬。
我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在这片黑暗中搜寻着我们。
但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愤怒与决绝的意志占据了上风。
终于,那栋熟悉的、破败的老屋轮廓出现在眼前。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合着腐朽木头和潮湿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鼻腔里顿时塞满了陈年的尘埃。
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时间的灰尘里,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顾昭亭警惕地守在门口,而我径直走向了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
我的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节点上,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拨开蛛网,搬开杂物,那块通往地窖的、早已和地面融为一体的木板终于露了出来。
我的指尖触碰到木板上那个冰冷的铁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我不知道下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是父亲留下的真相,还是一个更加恐怖的深渊。
但这是唯一的路了。
在老K的“清洗”完成之前,我必须找到反击的武器。
而那件武器,就静静地躺在这片我童年奔跑过的土地之下,等待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