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那不是错觉,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在骨髓里苏醒。
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锈蚀的腥气,刺得喉咙发紧。
合金门无声滑开的瞬间,我看见了她们——隔着一层厚重的防弹玻璃,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幽蓝的营养液在舱体内缓缓流动,像深海中的极光,泛着冷冽而诡异的光晕。
她们悬浮在液体中,皮肤苍白近乎透明,发丝如水草般轻柔飘荡。
那一双双或熟悉或陌生的眼睛,正隔着液面,齐刷刷地凝视着我。
没有眨眼,没有瞳孔的收缩,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
那不是人类的注视,更像是数百个摄像头在同一时刻被激活,冰冷地锁定着唯一的活动目标。
我能听见自己耳膜内细微的嗡鸣,那是血液在太阳穴剧烈搏动的声音,混杂着远处液体循环泵低沉的“汩汩”声,像某种巨大生物在黑暗中缓慢呼吸。
顾昭亭站在我身后,一声极轻的抽气声从他喉间溢出,短促得几乎被环境音吞没,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神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住了门框边缘,金属刮擦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环形控制室,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数百个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接口如同繁星,每一颗星辰都牵引出一条细若游丝的光纤,泛着幽绿或淡蓝的冷光。
那些光丝在空中微微震颤,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摆动,最终都汇集向房间的正中央——那是一具比走廊里任何一具都要庞大、都要复杂的透明舱体。
它不像那些玻璃棺材,更像一个倒置的水晶心脏,通体由某种半透明合金构成,表面流转着数据般的光纹。
无数细线在其中悬浮、游走,像维持着整个系统呼吸的血管,偶尔闪过一串电弧般的蓝光,伴随着极轻微的“噼啪”声,如同神经突触在放电。
我的金手指视野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新,字符瀑布般倾泻而下,几乎灼伤我的视网膜。
它将我母亲档案中那份语焉不详的“灵魂锚定”草图调取出来,与眼前的景象进行飞速比对。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构造,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母体中枢。”金手指的合成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林晚照,你的意识被作为源头,经过分割、稀释,再分别注入编号m-001至m-037的素体中。这里,就是控制所有意识副本的总开关。只要这个中枢还在运行,她们的潜意识深处就永远有一个无法挣脱的锚点,无法成为真正独立的个体。”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巨大的水晶心脏,脚步落在金属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手掌不受控制地抚上冰冷的舱壁——触感光滑却带着细微的震颤,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
一阵极轻的、高频的嗡鸣声透过掌心钻进我的耳膜,震荡着我的颅腔。
那声音很微弱,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像……像小时候母亲哄我入睡时,在耳边哼唱的那首摇篮曲。
调子被拉长,扭曲,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机械的、永不疲倦的重复。
指尖下的震动频率,竟与那旋律隐隐重合。
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喉咙发紧,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挤压我的食道。
她们不仅复制了我的身体,还窃取了我最深处的记忆,将它变成一座囚禁所有“我”的牢笼。
“如果……如果我强行切断连接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颤抖。
“最高权限者强行断开,对于那些尚未完成个体化程序的意识副本而言,结果可能是瞬间的、不可逆的脑死亡。”金手指的回答冰冷而客观,像是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
就在这时,顾昭亭急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晚照,快看!”
我猛地回头,看见他正站在一面巨大的控制台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的手指死死掐着控制台边缘,指节泛白,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迫。
控制台的主屏幕上,一行刺目的红色倒计时正在无情地跳动着:9分47秒。
倒计时的下方,一行小字仿佛带着嘲讽的意味:“侦测到母体脱离预警,系统完整性受损。清除协议已启动。”
清除协议。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清除谁?
清除她们,还是……清除我们所有?
顾昭亭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扯开控制台的侧盖,伸手飞快地拔掉了几根最粗的数据线。
金属接口分离的“咔哒”声清脆而短暂。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但仅仅一秒后,备用电源接入的提示音响起——“滴”的一声短鸣,屏幕重新亮起,倒计时一秒未停地继续减少:9分31秒。
“没用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透着绝望,“这是最高级别的指令,物理断电也无法阻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就在这片死寂中,金手指突然在我的视野里弹出了一个新的窗口。
那是一段被反复慢放的监控录像,画面里,是李聋子最后的身影。
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戴着白手套的男人。
在他扑倒的瞬间,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条红色棉绳,因为剧烈的拉扯而断裂开来,其中一小截,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当时站立的脚边。
我的心跳猛地一滞。
那截红绳……我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指尖触到了粗糙的棉线质感,带着体温的潮湿。
我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汗水几乎要将它浸透。
我记得李聋子说过,这是他娘留给他的。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截只有小拇指长的红绳凑到眼前。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几乎是把眼睛贴了上去,才看清在线绳的内层,用一种颜色更暗的丝线,绣着几个几乎与绳子融为一体的微小数字。
07-23。
七月二十三日。
是我的母亲的忌日。
这绝不是巧合。
这不是什么护身符,这是一把钥匙。
一把李聋子用生命送到我手里的钥匙。
我冲到顾昭亭身边,目光疯狂地在复杂的控制台上搜索。
所有的接口都是现代化的光纤或者数据口,根本没有能插入一截棉绳的地方。
我的目光扫过控制台的侧边,就在顾昭亭刚才拔掉数据线的那个凹槽深处,一个被灰尘和阴影覆盖的、几乎看不见的狭长缝隙,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老旧的、纯机械的读卡口。
边缘有轻微的磨损痕迹,像是多年未用,却仍保持着原始的咬合结构。
是殡仪馆那套快要被淘汰的旧系统才会有的设计。
我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将那截被我的汗水浸得有些发硬的红绳,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插进了那个插槽。
绳体嵌入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个尘封已久的古老锁芯被重新唤醒。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震动,仿佛系统在读取某种生物残留的电荷信号。
控制台上的倒计时画面猛地一阵闪烁,随即被一个全新的界面所取代。
“情感密钥验证通过。锚定意识控制权限已解锁。”
屏幕中央,出现了两个硕大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选项。
A. 断开所有连接,启动个体化程序。
b. 维持当前同步,转入深度休眠模式。
我的手指悬停在选项A之上,指尖距离冰冷的屏幕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断开连接。
这意味着自由吗?
我回头望向玻璃墙外,望向那些环形走廊里无数个“我”。
她们的眼睛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中枢室的方向。
如果我按下去,她们会怎么样?
金手指说,她们可能会死。
但如果她们活下来了呢?
她们会拥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感情,她们会痛,会怕,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她们还会是“我”吗?
还是会变成三十七个顶着我的脸,却对我充满怨恨的陌生人?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顾昭亭突然一把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像烧红的铁片贴在我的皮肤上。
“外面有动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
我看向他示意的监控分屏。
画面上,那些原本静止的玻璃舱,舱门正在一道接一道地自动开启。
伴随着营养液排出的“嘶嘶”声和液体坠落的“滴答”声,一具具赤裸的“林晚照”从舱体中缓缓站起。
她们的动作起初无比僵硬,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提线木偶一般,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协调,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在以惊人的速度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们没有攻击任何人,也没有试图逃离。
她们只是站着,三十七具一模一样的身体,三十七张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地、无声地转向我们所在的中枢控制室。
金手指的分析框在我的视野一角疯狂跳动:“警告,侦测到目标群体行动模式……正在进行步态频率分析……分析完成。她们的步伐频率,与你的心跳频率完全同步。”
她们不是要逃,她们是在……找我。她们在走向她们的源头。
突然,控制室的广播系统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像静电在耳道里爬行。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的、仿佛是气流摩擦喉咙发出的声音,从音响里传了出来。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词语,而是一种震动,一种模仿。
金手指立刻捕捉并解析了这段声波:“声源锁定:m-114。她正在用喉部的肌肉震动,模拟你的发声方式。”
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着,在空旷的控制室里回响。
“……别……丢……下……我……们……”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攥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倒计时:00:30。
也就在此时,控制台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警报,尖锐的蜂鸣声像刀片刮过耳膜。
整个中枢舱体开始嗡嗡作响,内部那水晶心脏般的结构里,原本平静的液体开始剧烈地沸腾,冒出无数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如同熔岩在锅中翻滚。
“来不及了!协议的最后一步是熔毁中枢!”顾昭亭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猛地将我拽向通往另一侧的后门,“我们必须走!”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
我猛地挣脱了他的手。
因为就在刚刚,金手指解析出了系统日志里最后一段被层层加密的信息。
“警告:母体意识具有唯一性,不可复制,仅可转移。协议最终阶段,系统将寻找新的意识载体作为锚点。唯一生路:在熔毁前,必须有生命体自愿进入中枢舱,成为新的‘锚’。”
我回头,最后一次看向那排监控画面。
那一双双属于我的眼睛,正穿过层层玻璃,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和祈求,等待着我的决定。
成为新的锚点。用我的自由,换取她们活下去的可能。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向那座正在沸腾的、如同祭坛般的中枢舱。
然而,就在我的脚尖即将落地的瞬间,一道黑影从侧面猛地扑了过来。
顾昭亭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将我狠狠扑倒在地。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后脑撞上冰冷的地面,一阵钝痛炸开。
但我仍看见他借着翻滚的力道,矫健地翻身跃上了控制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警报的红光在他脸上流转,映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他的指尖在半空中划过,重重地、毫不迟疑地,按在了那个代表着“断开连接”的选项A之上。
屏幕骤然变暗,又亮起新的文字:
“个体化程序启动。意识副本脱离同步中……”
他缓缓回头,嘴角竟扬起一丝笑,那笑容短暂得像风中残烛。
“这一次……”
声音被爆炸般的警报吞没。
可我听见了,清清楚楚,像烙印刻进灵魂深处:
“换我替你活。”
第359章 我甚至来不及消化那句话里令人窒息的温柔,一股无形的墙就狠狠撞在我胸口,将我整个人向后掀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