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玄穹殿的日子,被一种小心翼翼的暖意与缓慢流淌的时光包裹着。
栖梧心口覆盖的幽蓝冰晶之下,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搏动,成了离珩每日清晨必去确认的功课。
他总要先踮着脚,小手轻轻贴在冰晶边缘,感受到那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震动,才会放心地展开他懵懂而充满探索欲的一天。
离阙依旧苍白而沉默,如同一尊冰封的神只。他多数时间闭目调息,压制体内本源裂痕的蔓延,冰蓝的裂痕在皮肤下如同冻结的河流。
只有那双偶尔睁开的冰蓝瞳孔,会无声地追随着殿内唯一鲜活的身影——那个穿着月白寝衣、赤着脚跑来跑去的少年。
离珩的世界很小,只有这偌大宫殿的一角,和榻上沉睡的师兄、沉默的师尊。
他的世界又很大,大到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一缕穿窗而入的风,都能引起他长久的注视和好奇。
他用离阙那日凝成的冰晶小鸟,在光滑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推着玩,发出清脆的滑动声;
他收集角落里被清扫遗忘的、更细小的楠木刨花,试图再拼凑出一只更小的鸟;
他把侍女送来的、做成花朵形状的点心,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瓣,放在栖梧心口冰晶的小鸟旁边,小声嘀咕:“小鸟也饿…”
日子就在这寂静又微弱的生机中滑过。直到一场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玄穹殿高耸的琉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只小爪子在挠着。
离珩立刻被这新奇的声音吸引,丢下正在摆弄的暖玉碎片,跑到窗边,踮着脚努力向外张望。
窗外原本沉寂肃杀的魔宫园林,被雨幕笼罩,显出一种难得的、朦胧的柔和。
“师尊,”离珩转过头,清澈的眼睛望向离阙,“下雨了。”
离阙睁开眼,目光掠过窗外灰蒙的天色,又落回离珩带着新奇光芒的小脸上,只极淡地“嗯”了一声。
一个念头却在离珩心里生了根。
他哒哒哒跑回自己睡觉的小榻边,在被褥底下摸索了一会儿,竟掏出一把小小的、明黄色的油纸伞!伞面崭新,画着几只憨态可掬的雏鸭,不知是哪个侍女见他可爱偷偷塞给他的。
他笨拙地撑开伞,小小的伞面像一朵骤然盛开的、温暖的向日葵,瞬间将他整个笼罩。
他举着小黄伞,在殿内空旷处转了一圈,伞骨转动,带起细小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
“师尊,阿珩要出去玩!”他举着小黄伞,充满期待地看向离阙。
离阙冰封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外风雨虽不大,但湿气寒凉,离珩这具新生不久的金丝楠木躯壳,仍需小心养护。
“外面凉。”离阙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不容置喙。
离珩眼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扁着,举着小伞站在那里,像一株瞬间蔫了的小向日葵。
他看看窗外缠绵的雨丝,又看看手中温暖的明黄,最后,目光落在栖梧沉睡的、灰败的脸上,似乎在寻求某种无声的支持。
离阙看着他那副样子,冰蓝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掠过。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动,一道极其稀薄、几乎透明的冰蓝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轻柔地笼罩在离珩身上,形成一层无形的、隔绝寒气的屏障。
“只许在廊下。”离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已是最大的让步。
“嗯!”离珩瞬间活了过来,小脸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举着小黄伞就迫不及待地冲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看守的魔侍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离珩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哧溜一下钻了出去。
明黄色的小伞立刻融入了殿外灰蒙蒙的雨幕,成了回廊下一抹最鲜亮、最跳脱的色彩。
雨丝斜织,打在回廊外侧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和草木被清洗后的清新。
离珩举着小伞,好奇地沿着回廊边缘慢慢挪动。他伸出小手去接屋檐滴落的水珠,冰凉的水滴落在掌心,他咯咯笑着甩甩手。
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小小的身子蹲了下去,小黄伞微微倾斜,替他遮挡着偶尔飘进来的雨丝。他清澈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回廊台阶与湿润泥土相接的缝隙。
那里,正上演着一场微小而壮观的迁徙。一队黑色的蚂蚁,正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若隐若现的路径,艰难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许多倍的白色虫卵和一些细小的食物碎屑。
雨水不时冲断它们的路线,有些蚂蚁被水珠冲得翻了个跟头,挣扎着爬起来,又继续用细弱的触角顶起沉重的负担,顽强地前行。
“啊呀…”离珩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带着纯粹的担忧。他看看自己手中的小黄伞,又看看那些在泥泞和水滴中挣扎的小生灵。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伞往前挪了挪,尽量让伞面边缘覆盖住蚂蚁队伍行进路径的上方。
小小的、温暖的黄色阴影,为这支微弱的队伍在风雨中撑起了一小片干燥的天空。
他蹲在那里,看得入了迷。雨丝沙沙,敲打着伞面,如同温柔的鼓点。
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伞柄,嘴里模仿着蚂蚁们无声的号子,发出细碎而认真的“嘿哟、嘿哟”声,仿佛在给它们加油。
不知过了多久,蚁群终于安全地钻进了台阶下一个干燥的小洞里。
离珩这才松了口气,小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好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站起身,小黄伞跟着扬起。
就在这时,回廊外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池塘里,传来一声轻微的、水花溅起的“啪嗒”声。
离珩循声望去。只见池塘边缘,一条银白色的小鱼不知是受了惊还是被水流冲撞,竟然从水里跳了出来,落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正徒劳地扭动着身体,银色的鳞片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小鱼!”离珩又是一声惊呼,这次带着急切。他顾不上许多,举着小伞就冲进了雨幕里。
细密的雨丝立刻打湿了他月白色的寝衣下摆,但他毫不在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草地,溅起小小的泥点。
他跑到小鱼旁边,小心翼翼地蹲下。小鱼在草地上徒劳地张合着嘴,离珩伸出小手,极其轻柔地、笨拙地捧起那滑腻冰凉的小身体。小鱼在他掌心里微弱地弹跳了一下。
“不怕不怕,”离珩小声地安慰着,像是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送你回家。”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小鱼,深怕它再掉下去,也顾不得雨水打湿了衣袖,举着小黄伞,一步一滑地跑回池塘边。他跪在湿漉漉的池畔石头上,将小手连同小鱼一起浸入微凉的池水中。
“去吧!”他轻声说着,缓缓松开手掌。
小鱼尾巴一摆,瞬间恢复了活力,银光一闪,便融入了碧绿的池水深处,消失不见。
离珩看着小鱼消失的方向,小脸上漾开纯然的喜悦。
他这才感觉到身上湿漉漉的难受,小黄伞在刚才奔跑时也歪到了一边,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和头发,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撑着伞站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湿透的寝衣下摆和袖子,小眉头苦恼地皱了起来。
一阵凉风吹过,湿透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熟悉的空虚感从新生的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带着一种孩童最直接的、无法抗拒的诉求。
他抬起头,望向玄穹殿那扇敞开的殿门。
殿内,幽蓝的星辰石光芒柔和依旧,两张金丝楠木榻静静安放,师尊离阙靠坐的身影在光影里显得清冷而遥远。
离珩吸了吸鼻子,一股混合着委屈、疲惫和纯粹饥饿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忘了湿透的衣服,忘了沾泥的小手,举着那把明黄色的小伞,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绒毛的小鸟,迈开腿,哒哒哒地朝着那温暖的光源,朝着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依靠跑去。
小小的身影穿过雨幕,跑过回廊,带着一身水汽和泥土的气息,一头冲进了玄穹殿沉重的殿门。
“师傅——!”
清脆稚嫩的呼喊,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急切,瞬间打破了殿内惯有的沉静。
“阿珩饿了!”
他站在殿门口,小黄伞还在滴着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月白衣裳的下摆和袖子颜色深了一大片,沾着星星点点的泥痕。
他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因为奔跑和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榻上闭目的离阙,小肚子还很配合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
离阙早在离珩冲进雨幕去救鱼时就已睁开了眼。冰蓝的瞳孔一直隔着雨幕,无声地追随着那个在雨里奔跑、跪在池塘边、又急匆匆跑回来的小小身影。
看着他捧起小鱼时的专注,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狼狈,看着他此刻站在殿门口,像只落汤鸡般仰着脸喊饿。
冰封的心湖,被这稚嫩的呼喊和那小小的“咕噜”声,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无声地漾开,带着一丝陌生的、酸涩的暖意。
离阙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离珩,看着他举着滴水的伞,看着他湿透的衣裳,看着他脸上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委屈。
离珩见师尊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两步,湿漉漉的小脚在光洁的金丝楠木地板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水印。他瘪瘪嘴,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更大声地重复,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得到回应:
“师傅!阿珩饿了!真的饿了!”
这声音,像一把柔软的钥匙,轻轻旋开了离阙沉寂的冰壳。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冰蓝裂痕的手,指尖微动。
殿内角落,侍立如雕塑的魔侍无声地躬身退下。
离阙的目光,终于从离珩湿漉漉的脸上移开,落向左侧的卧榻。
栖梧依旧沉睡,心口冰晶上的木鸟和冰鸟安静地依偎着。就在离珩那声带着哭腔的“饿了”喊出口的瞬间,离阙冰蓝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他清晰地看到,栖梧放在身侧、一直冰冷僵硬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那覆盖心口的幽蓝冰晶,搏动的频率,似乎也在那一刹那,加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