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玄穹殿的金丝楠木温养终究是权宜之计。当栖梧心口冰晶搏动渐稳,离阙便以冰魄本源裹住两人,化作一道幽蓝流光划破南疆瘴气。
他们掠过燃烧的战场废墟,飞越新立的仙门界碑,最终在咸涩海风与浓重鱼腥味中,降落在闽地最边缘的赤礁村。
渔村景象撞进栖梧眼底时,他灰败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预想中的愚昧荒凉。残阳如血,将百来艘破旧渔船染成赭红色,桅杆上却齐齐悬挂着靛蓝布幡,幡上用贝母拼出北斗七星图案。
青石板路洒满粗盐和艾草灰,每户门楣都钉着交叉的桃木钉,檐下挂着成串风干的墨鱼骨。空气里弥漫着符纸焚烧的焦苦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织成一张无形的警戒网。
师尊...栖梧裹在离阙过大的墨色斗篷里,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这些蝼蚁在防什么?
离阙冰蓝瞳孔扫过渔村严密的防护:活下来的,总比死去的聪明。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刺破黄昏。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海边岩滩上,十几个精壮渔民正死死按住一个癫狂扭动的青年。
那青年双目赤红,十指抠进岩缝皮开肉绽,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更骇人的是,他怀中紧紧搂着一具惨白浮尸——尸身肿胀如鼓,却穿着簇新的靛蓝寿衣,脸颊用胭脂涂着两团刺目的红。
阿海放手!那是纸丧郎套的皮!一个跛脚老渔民用鱼叉猛击青年手肘。
青年却爆发出怪力掀翻众人,抱着浮尸踉跄冲向海浪。
就在他即将入水的刹那,一道赤红鞭影如毒蛇窜出,啪地缠住他脚踝!
躺下!清叱声中,绯衣女子踏浪而来。
她身形高挑如拔节青竹,麦色皮肤沾着晶亮盐粒,发间别着三枚磨尖的鲨鱼齿。
手中赤鞭一抖,青年顿时摔在岩滩上。女子动作不停,反手从腰间皮囊抓出把朱砂,凌空画符拍向浮尸眉心!
嗤啦——青烟冒起,浮尸口鼻中猛地窜出数十张剪成人形的白纸!纸人薄如蝉翼,边缘泛着尸蜡般的黄渍,发出细碎如鼠啮的咯咯笑声,四散飞逃。
殷环姑娘小心!跛脚老汉惊呼。
被唤作殷环的女子冷笑,赤鞭旋成火圈。纸人撞上鞭风即燃,化作灰蝶纷落。她一脚踩住最后挣扎的纸人,靴底碾磨:回去告诉你主子,赤礁村的人,不吃这套!
纸人在她脚下化为齑粉。
栖梧眯起眼。这女子鞭法毫无灵力,纯靠筋骨之力,竟能逼退邪祟。更让他注意的是她腰间皮囊——鼓鼓囊囊露出半截泛黄书卷,封皮上《海国图志》四字铁画银钩。
外乡人?殷环甩净鞭上纸灰,目光如钩锁住师徒,劝你们天亮前离开。
离阙上前一步,斗篷在海风中翻飞:此地理应归玄天宗管辖。
玄天宗?殷环像是听到天大笑话,鲨鱼齿在暮色中寒光一闪。
三个月前仙盟内乱,玄天宗撤走最后一批弟子时,可没管过我们被‘纸丧郎’当猪羊宰杀!她指向村口焦土——那里立着七座新坟,坟头压着染血的渔网。
跛脚老汉蹒跚上前打圆场:殷姑娘是海商遗孤,带船队路过时撞上纸丧郎作祟...他抹了把脸,留下帮我们布防,折了六条船,三十七个弟兄。
离阙的目光掠过殷环被盐水皴裂的手背,最终落在她腰间书卷:你要在此地建国?
殷环骤然握紧鞭柄。
渔民用血涂亮灯塔时,仙人在云端论道。她字字淬火,这世道,该有人从海里立出新陆。浪涛拍岸声里,她抽出半截书卷,泛黄纸页上墨迹遒劲——废贱籍,均海田。
栖梧喉间溢出声嗤笑。为蝼蚁赌上性命?蠢不可及。
夜色如墨倾覆。
师徒二人被安置在村东石屋。窗外传来规律梆子声——村民自发组成巡逻队,三人一组,背贴背持鱼叉缓行,叉尖绑着浸透黑狗血的布条。
更远处,妇孺们沉默地坐在油灯下,用钢针将贝壳磨成尖锐薄片,串成护颈的贝甲。
离仙长请看。跛脚老汉端来陶碗,清水里沉着几片指甲盖大的白纸,纸丧郎杀人前,必先送‘买命钱’。
栖梧用指尖挑起一片。纸质奇特,浸水不濡,边缘锯齿状裂口像被牙齿撕咬过。
当纸片触及他指尖刹那,心口冰晶突然搏动加速,暗红裂痕在皮肤下明灭!
烧了它!离阙厉喝,冰魄灵力席卷而来。
迟了。
纸片无火自燃,青烟凝成三寸高的惨白人形,咧开黑洞洞的嘴扑向栖梧咽喉!与此同时,村西爆发出凄厉惨叫:买命钱来了——!
离阙并指斩断烟影,拽起栖梧撞破木窗。只见夜空飘洒漫天纸钱,每张都印着朱砂画的扭曲人脸。数十个村民僵立院中,掌心躺着同样的白纸片,瞳孔正急速扩散成混沌的灰白。
闭眼!别碰纸钱!殷环的赤鞭在屋顶炸响。她竟用缆绳把自己绑在了望台上,长鞭舞成屏障击飞纸钱。
一个少年颤抖着捏紧纸钱:阿爹...阿爹在叫我...
那是假的!殷环嘶喊,鞭稍卷走少年手中纸片。少年却突然口吐白沫,指甲暴长抓向她脚踝!
栖梧被离阙护在身后,清晰看见少年后颈浮现纸人烙印。更令他心惊的是——师尊墨袖翻飞间,冰蓝裂痕已蔓延至颈侧!
师尊的伤...他嘶声开口,却被海风送来的歌谣掐断。
幽幽的、带着水汽的童谣从深海飘来:
纸裁衣哟蜡描妆~
新娘子等郎入洞房~
莫嫌棺窄被褥冷~
咬断舌根~甜又香~
随着歌谣,所有掌心有纸钱的村民同时转身,肢体僵直如提线木偶,朝着海边走去。他们踩过燃烧的艾草圈,撞倒桃木钉的门板,盐粒在他们脚下融成漆黑黏液。
拦人!殷环割断缆绳飞身而下,赤鞭卷住为首者的腰。立刻有七八个清醒渔民扑上去拽住亲人,却被怪力拖行。岩滩上刮满血痕。
没用的。离阙将栖梧推到安全处,霜色长剑铿然出鞘,魂魄已被纸傀丝缠入深海。
话音未落,惊变陡生!
那个被栖梧烧掉纸片的少年突然七窍流血,皮肤下鼓起游蛇般的凸起。
嘶啦裂帛声里,他整个背脊皮肉爆开,数百张纸人如白蛾出蛹,直扑离阙面门!
每张纸人眉心都点着离阙的冰蓝本源气息——它们早锁定真正目标!
师尊!栖梧目眦欲裂。
身体比残破的丹田反应更快。他撞开离阙,用后背迎上纸人狂潮!
噗嗤——利刃入肉的闷响。
栖梧低头。三张纸人已没入他胸口,边缘锯齿撕开皮肉,正疯狂啃噬心口冰晶!剧痛炸裂的瞬间,他看见更多纸人穿透渔民身体,化作惨白洪流卷向离阙。
冰晶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幽蓝光芒急速黯淡,栖梧视野开始发黑。最后的画面里,是离阙冰蓝瞳孔中炸开的血色,是殷环赤鞭燃起的烈焰,是跛脚老汉举着渔叉嘶吼着扑向纸潮的佝偻背影。
原来蝼蚁的血,也烫得灼人。
殷环割开栖梧衣襟时倒抽冷气。三枚纸人如活物在胸腔蠕动,锯齿边缘沾满冰晶碎屑。更骇人的是纸人背面的血字——竟是用离阙的本源寒气凝成字!
纸丧郎要强娶离仙长...她猛地抬头,您是不是碰过海祭品?
离阙掌心按在栖梧心口,冰蓝灵力如丝网修补冰晶裂痕:入村时,有具穿嫁衣的浮尸抱过本座左足。
那是祭海新娘!跛脚老汉捶地痛哭,按老规矩,被海祭的新娘若尸身不沉,会化作‘迎郎使’找替死鬼!
油灯噼啪炸响。栖梧在剧痛中听见离阙的声音穿透寒冰:他心脉被纸傀丝缠住,需有人下海斩断丝线源头。
我去!殷环抓起鲨鱼齿绑在发辫,我的船队沉在纸丧郎的老巢——鲛人冢!
鲛人冢有进无出...老汉颤声阻拦。
那便踏着尸骨铺路!殷环劈开木箱,露出成捆的雷火管,三百童男童女填出的冤冢,早该炸个干净!
栖梧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他看见殷环割开手掌,将血涂在雷火管铭文上;看见渔民默默把珍藏的珍珠塞进她皮囊;看见离阙的霜剑嗡鸣着悬在她面前。
此剑暂借。离阙脸色白得透明,若见缠满傀丝的石碑,斩之。
殷环握住剑柄的瞬间,霜蓝剑光映亮她眉间那道旧疤:仙长不怕我携宝潜逃?
你要建的国,离阙将最后灵力灌入栖梧心口,容不下背信弃义。
石屋陷入死寂。栖梧在血腥味中,听见自己冰封的心裂开一丝微响。屋外传来纸钱拍打门板的沙沙声,像无数惨白的手在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