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地底,幽冥血海的封印之力平稳流转,暂时压制住了那深渊的躁动。
栖梧自血海边缘归来,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煞气,赤瞳深处却燃着一簇与阴冷地底格格不入的、近乎灼热的微光。
那深藏于禁殿之中的“秘密”,已完成多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熨烫着他的魔魂,催促着他,蛊惑着他,也恐吓着他。
他想要见到离阙。立刻,马上。
寻至偏殿时,离阙正临窗而立。
魔界晦暗的天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冰蓝色的眼眸望着窗外流转不休的浓云,仿佛在推演无尽大道,又仿佛只是沉浸于一片亘古的孤寂。
周身气息清冷如昆仑雪顶,令人不敢靠近,又忍不住心生妄念。
栖梧的脚步在殿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人的气息深深镌刻入肺腑。
他收敛了周身所有的魔焰与煞气,甚至刻意放缓了步伐,走上前去。
他没有出声,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极轻极缓地,触上了离阙自然垂落的手腕。
微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栖梧的指尖却像是被烫到一般,几欲蜷缩,又强行忍住。
离阙睫羽微颤,自遥远的思绪中回神,侧过头来看他。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询问,清冷依旧,却并无斥责。
“师尊,”栖梧的声音放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境。
“您是否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
他的指腹下意识地在那微凉的腕间摩挲了一下,是一个极细微的、带着无尽眷恋与祈求的动作。
离阙的目光落在他眼中那掩藏不住的、复杂翻涌的情绪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栖梧的心几乎要沉入谷底时,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可”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栖梧的魔核猛地一颤,巨大的、近乎灭顶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着涌上。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引着离阙的手腕,转身向殿外走去。
一路无言。魔宫幽深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唯有两人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栖梧那如擂鼓般的心跳,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疼。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截手腕的纤细与微凉,像握住了一捧清冷的雪,稍一用力便会融化。
直至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玄铁巨门前,栖梧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面对离阙,赤色的瞳孔深深望入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仿佛要从中汲取足够的勇气。
“师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无论您接下来看到什么……那都是……弟子全部的……”
他顿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满殿的痴妄与卑微,最终只是低声道:“……请您一看。”
离阙静默地看着他,眸光深邃,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绪。良久,他微微颔首。
栖梧像是得到了赦令,猛地吸了一口气,运转魔元,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霎时间,万华流转,清辉漫溢!
无数种顶级灵材汇聚而成的纯净光华,温柔却不容抗拒地驱散了门外的幽暗,如同开启了一个尘封的、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瑰丽梦境。
离阙冰蓝色的瞳孔,在映入殿内景象的刹那,骤然收缩!
视野所及,是浩瀚无垠的“神”之国度。
成千上万尊雕像,姿态万千,材质各异,却无一不是他的容颜。
暖玉雕成的他于雪中静坐,眉目慈悲,指尖生辉;
寒晶凝铸的他执剑而立,悲悯决绝,霜华绕身;
星髓璀璨的他引动星河,涤荡污秽,神圣庄严;
灵木温润的他俯身治愈枯草,专注温和,生机流淌……
更有许多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瞬间——侧首倾听时的专注,凝眸远望时的沉思,甚至有一尊极小极小的,用星辰泪雕成的他,于星辉云榻上小憩,神情是全然放松的、几乎从未有过的安宁……
每一尊都倾注了难以想象的心血,捕捉了最细微的神韵,充满了极致纯粹的崇敬与一种几乎令人心慌的……爱慕。
而大殿最中央,原本矗立血腥邪像的地方,如今是一尊顶天立地的、由整块“无垢神石”雕琢而成的巨像。
神像中的他,面容平静,悲悯苍生,指尖轻抬间仿佛能定乾坤、抚众生,周身流转着浩瀚而圣洁的光辉,彻底洗净了昔日所有的亵渎与扭曲。
万籁俱寂。无数个“他”在纯净的光华之中静静伫立,无声地凝视着唯一真实的他。
离彻彻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被如此庞大而纯粹的意念狠狠冲击后的震动。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掠过那一尊尊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的雕像,唇线微微抿紧,仿佛有万千言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栖梧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魔爪紧张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看到离阙眼中的震惊,心中的忐忑与惶恐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走上前去。
从身后,极其自然又无比小心地伸出手臂,环住了离阙清瘦的腰身。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与试探,微微弯下腰,将下颌轻轻抵在离阙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人颈间清冽如雪松的气息。
“师尊……”栖梧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温热的气息拂过离阙敏感的耳廓。
“你看……它们……可还像你?”
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许,却又不敢真正用力,仿佛拥着一件失而复得、却依旧易碎的稀世珍宝。
“我见过你最不堪的样子……偏执,狂怒,浸满血腥与毁灭欲……”
他闭着眼,声音轻如梦呓,却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
“那时的我,只想拉着你一起沉沦,将明月拖入泥沼,让霜雪染尽污浊……”
他感受到怀中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瞬,心脏猛地抽紧,却依旧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自嘲。
“可你……却从未真正放手。”
他的声音更低,几乎化作气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庆幸与后怕。
“你看过了炼狱最底层的疯狂,却还是……愿意留给我一隙天光。”
“无论是那个需要你以雷霆手段镇压、以无边耐心净化的孽徒……”
他顿了顿,将脸更深地埋入离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清晰无比地传递着那份沉重而炽热的情感。
“……还是如今这个,或许依旧笨拙,却只想学着……用你能接受的方式,仰望你,守护你的……我。”
离阙的身体在他怀中清晰地颤栗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过快而有力的心跳!
能感受到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带着怎样克制而轻微的颤抖!
能感受到那喷洒在颈侧的热息里蕴含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浓烈情感。
满殿无声的雕像,在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雕刻者无数个日夜的痴妄、悔恨、挣扎与那深埋于灵魂最深处、扭曲却无比真挚炽热的爱意。
离阙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要触摸近前一尊暖玉雕成的、正在微笑的“自己”,那笑容是他自己都极少见的温和。
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最终却并未落下。
他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如同蝶翼般轻颤。
周身那层万年不化的冰寒气息,似乎在这一刻,被身后那具滚烫的躯体与满室无声的倾述,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终于从他唇边逸出。
那叹息声中,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疏离,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仿佛承载了万载重量的……默然。
他没有挣脱那个过于亲昵的怀抱,也没有回应那份滚烫的告白。
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亘古屹立的冰峰,任由身后那炽热如地心的熔岩紧紧拥着自己,任由那满室倾注了另一个人全部心魂的“自己”无声凝视。
仿佛一场无声的审判,又似一种无言的接纳。
栖梧没有得到任何语言的回应,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怀中身躯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软化,以及那一声叹息中蕴含的、绝非厌恶的复杂情绪。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撑裂的狂喜与酸楚瞬间汹涌而上,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将脸更深地埋入那清冷的颈间,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神魂战栗的气息,如同跋涉了万载荒漠的旅人,终于拥抱住了他唯一的绿洲与信仰。
千像无声,光华流转,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投映在光洁的地面上,仿佛交织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唯余彼此交织的呼吸与心跳,在这片由痴妄与救赎共同铸就的璀璨神国之中,诉说着万载纠葛后,终于悄然降临的……
一线熹微。